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存活的帕斯卡 (第2/5页)

“之前有个自称是泰子朋友的女人三天两头打电话来找她,我看一定是那女人怂恿她跳槽的。太瞧不起人了,大家都把我们家当成进驻东京的垫脚石了。”

之前从乡下雇来的女佣几乎每一个都只做了一年或一年半就离开,都跑去东京另谋高就。由于她们当初来东京的旅费是矢泽家出的,所以铃惠很气愤,觉得她们根本只是在东京找到满意的工作之前先利用这个家暂时落脚。

女佣请辞,对一般人来说就不是什么令人愉快的消息,更何况是铃惠这种女人,难怪她会这么生气。

“既然她不想干了,那也不能勉强,得赶紧找个人接替才是。”

矢泽一边吞云吐雾,一边安慰她。

“一时间上哪儿去找人接手啊!家家户户都忙不过来。”

铃惠像要拿他出气似的尖声说道。

“不如通过之前的关系再请人事公司找人吧。会贵一点,但也没办法,利用这段期间慢慢找接替人选吧。”

“这年头人事公司的人好像都很糟,听说还有那种从农村跑来打工的家庭主妇呢。”

矢泽想起今晚和森的对话,从农村来都市打工的不只有男人,也有女人,只剩老人和小孩子留在家中。森说这种情形会导致农村的家庭问题……他们就是从这里聊到离开农村打拼的丈夫下落不明,继而扯上意大利的诺贝尔获奖作家写的小说《死了两次的男人》。

“要是再找不到女佣,干脆你去找吧。”

铃惠突然露出讥讽的表情。

“要我找?我又没有那方面的人脉。”

“不至于吧。你忘啦,以前做过你模特儿的那个澄子,那丫头现在到哪儿去了?她对你应该是言听计从吧,你可以把那个女的带回来呀。我不介意让她当女佣。”

铃惠已变得面目狰狞。

3

澄子是矢泽五年前惹出问题的模特儿,铃惠至今还对这件事耿耿于怀。

虽然现在她也会出言嘲讽,有时候还会因为嘲讽致使当时的情绪再次爆发而歇斯底里,但和事发当时比起来都不算什么了。

澄子当时二十一岁,脸蛋小巧,身材健美,天生就是当画作模特儿的料。她通过其他画家的介绍来矢泽的画室报到,一个月后就不知不觉地和矢泽发生了关系。起先他们偷偷去旅馆幽会,后来澄子开始陪矢泽出外写生旅行,最后矢泽甚至往返于她的公寓。

画家为了工作需要不得不接触模特儿,照理说画家的妻子应该视为理所当然,并习以为常。但就算表面上态度开明的妻子也绝不会放松监视,铃惠就属于这一型。

当然,并不是每个女模特儿都能让画家移情。换句话说,还是有喜恶之分的。创作以裸女为题材的画时,模特儿是被画家当做物体来对待的,和容貌的美丑没什么关系。画是在画布上的创作,更何况世俗对于美的定义也往往与画家认为的大不相同。画家是在粉碎现实,塑造自己心中的美,因此应该不会被模特儿外在的美貌吸引。

可是,人毕竟各有喜好,因此会发生画家与模特儿之间的畸恋。不过,就算正巧符合喜好,如果动不动就对女模特儿动情,身体还是会吃不消,所以画家通常都会尽量忽略这种感情。

矢泽的情况也是如此。同时凝视模特儿和画布两者挥笔创作时心中也会展开格斗,这种投入与艺术带来的苦闷共同作用,使得原本对模特儿抱有的鄙俗感情得以升华、净化。这是艺术所独具的崇高性,现实则被一脚踢开。矢泽在经历过多次这种经验后,逐渐领略到了艺术所带来的喜悦。

然而,这些只不过是初出茅庐的美术系学生的理论,实际中无法套用这个理论的情形也在不时发生。喜好既是出于天性,自然无法控制。于是,矢泽一旦发觉快被哪个女模特儿吸引时,便会尽量找出对方的缺点并加以放大。

任何女人都不可能完美无缺。说到实际上的容貌美丑,例如鼻孔太大、颧骨太高、嘴唇太薄、笑起来会露出牙龈等……总是会有某个方面的缺陷。只要把那个丑陋的部分放大,再用来否定整体,便可摆脱刚萌芽的邪念。对女人脖颈以下的身体也可等同视之。

某个画家友人曾经指点他,一旦爱上模特儿,就在妻子面前猛说那个模特儿的坏话,这样就算原本起疑的妻子也会因此而安心。另一招则是尽量主动让妻子接触在画室里工作的模特儿。任何为人妻的都会有与丈夫一体的意识,因此妻子在面对模特儿时,都会自然而然地产生身为主人的优越感,同时陷入模特儿不再是情敌的错觉。“再说得明白一点儿,”那位友人说,“你看那些跑去轻井泽避暑的画家妻子,有机缘承蒙一些名士赏脸,应邀住进对方风景区附近的别墅,结果有些画家的妻子还真以为自己也成名士夫人了呢。”

在妻子面前说情妇的坏话,或是让妻子参与职业中有女人的部分,虽然都是解除妻子猜疑的伎俩,但有时候并没有那么顺利。总会在哪儿露出端倪,之前的手段随之前功尽弃,妻子还是一眼就发现了。

就算放大对方的某个缺点,有时候画家还是抗拒不了诱惑。这时人性会优于艺术家的身份。因为艺术并非艺术家依靠空泛的观念塑造出来的,唯有发挥人性,历经血泪交织的苦斗才能创造出来,只有尝过这种炼狱苦闷的人才会有恶魔附身——某人说过的话突然浮上矢泽的心头。他不可避免地陷入到两个女人之间的人性苦斗。

通常风流韵事不会发自苦闷,一开始总是充满充实与欢乐。矢泽和澄子出轨的起因很普通,进展也平凡无奇。去旅馆幽会,带澄子去写生旅行,乃至大胆地直接到对方的住处,都算不上什么特别的行动。

异常的是妻子铃惠。事情败露后,铃惠曾经自杀,还曾抓起菜刀威胁矢泽。

由于这种事过去也发生过几次,所以矢泽和澄子来往时特别提高了警觉。但随着起先的戒心在习惯了之后逐渐淡忘,甚至产生惰性,矢泽还是不慎露出了马脚。

打从结婚不久,铃惠发现矢泽有了别的女人以后,便开始出现歇斯底里的行为。

矢泽和铃惠虽是自由恋爱结婚,但早在两人结婚之前他已与友人的妹妹有所来往。当时他与铃惠的婚事遭到女方家长反对,矢泽绝望之下浪迹东北。整整三个月,他都住在彼时尚未开发的十和田湖附近的山中温泉旅馆,一边自炊一边作画,期间曾把友人的妹妹偷偷接来过一两次。当时矢泽年仅二十六岁,难耐独居的寂寞;不过倒也不是单纯为了肉体享乐,在友人之妹的深情羁绊下,他也考虑过干脆一起生活吧,直到收到铃惠称父母已答应婚事的电报……

矢泽会狠心抛弃对他一往情深、无怨无悔的友人之妹,是因为心中有个疙瘩,令他无法下定决心。当时铃惠还没出现,所以不算移情别恋。原因是那女孩长得不漂亮,这一点令矢泽不想娶她。“如果和此人结婚将来一定会离婚吧,我一定会爱上别的女人,无论对她还是对我,都将有不幸的结局,所以还是不要跟她结婚吧。”——他如此下定决心。矢泽一向把爱情和婚姻划清界限,视为两回事儿。

那个女孩叫道子,矢泽享受着她单方面的爱情时二十六岁,道子二十四岁,彼此都正处于肉体成熟期。她来访期间,矢泽便会抛下绘画,两人从早到晚、没日没夜地缠绵交欢。那里是东北地区的山中温泉,来旅馆泡温泉的客人几乎都是农家老人,顶多会有两三人蹲在走廊偷听,反正他那时已经几乎自暴自弃地过日子了,更加不在乎。

矢泽时常抱着写生板,越过溪流,走进白桦林。那时奥入濑远没有现在这么多游客。他并不是去写生,而是和道子在密林中做爱。浸淫在道子的浓情蜜意下,矢泽甚至觉得,如果要死,也要在把体内的生命力统统榨干以后,在精疲力竭的状态下失去意识。

然而,当时毕竟年轻,身体内有强劲的青春活力。虽已几近放弃,却还没陷入到彻底的绝望,对于绘画的渴望又宛如天边一隅露出的晴空。只不过不巧的是,那片晴空的对面,是与铃惠结婚的可能性。这令他得以挣脱随时都会答应陪他殉情的道子的温柔怀抱。

“跟我在一起,你永远都无法定下心画画吧?”道子抛下这句就主动回东京去了。幸运的是,她前脚刚走,铃惠的电报就紧跟着送到了。

在与铃惠举行婚礼的三天前,矢泽与道子在旅馆里度过了最后一夜。虽然正在筹备婚礼忙得焦头烂额,但他仍然无法漠视道子的感受。

他在一个星期前把婚事告诉道子,本来担心会发生什么悲剧,没想到道子出乎意料地爽快接受,只露出寂寞的微笑说:“反正我早就知道不可能嫁给你,因为我早就知道你没有那么喜欢我。”她向矢泽道喜之后才激动地浑身颤抖、放声大哭。

在婚礼前三天共度最后一晚是道子提出的要求,矢泽无法拒绝,想到她过去付出的丰富爱情与诚意,他怎么开得了口拒绝她这个心酸的愿望。

况且他还有自私的盘算。如果一口回绝,他怕道子不知会使出什么手段。世间有很多婚礼上冒出女人搅局的例子。此外,也有不少女人挟怨投书给不知情的新娘,或是留下这一类遗书含恨自杀。矢泽很怕发生这种事,为了保卫自己的幸福,他只好听道子的。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期待着三天后与铃惠的婚礼,矢泽在肉欲上也的确很亢奋。

我得小心点儿——矢泽在约定的那一天暗想。某个朋友的朋友,就是在同样的状况下去女人的公寓赴约,结果熟睡中遭到女人杀害。而那晚正是他即将与另一个女人步入结婚礼堂的前一晚。矢泽想起这件事,顿时有种不祥的预感,但事到如今也不能开溜。因为他觉得如果背信毁约,女人很可能会爆发出极端的愤怒,酿成大事。一切都是自己的错,一旦有了不好的预感,就会越想越胆战心惊。

总之千万不能睡着,熟睡太危险,矢泽想。只要保持清醒,就算真有什么危险,也起码可以阻止。想到这一点,那天他尽量先睡了一个长长的午觉,才去道子等候的旅馆赴约。

然而,人怎么可能彻夜不眠,一想到这是分手前的最后一夜,虽说是被动地接受道子的爱,但矢泽也燃起了熊熊的热情之火,事后的疲劳诱人入睡。

黎明将至时道子又向矢泽讨了一次拥抱。

“谢谢,”道子说,“这下子我总算可以死心了,你肯答应我的任性要求,我真的好开心。对不起,谢谢。”

矢泽说不出话。虽觉得自己是个罪人,但在心底,想到已平安度过最后危机,不禁还是松了一口气。

他和铃惠完婚后一个星期,道子便自杀了。

她死在奥入濑溪谷的森林中,正值枫叶转红之际,遗体过了很久都无人发现。她哥哥收到了遗书,矢泽这边倒是没收到任何信件。

这件事不可能没传入铃惠耳中,流言总是这样转来转去。半年后,矢泽遭到了铃惠的逼问。

矢泽向铃惠坦承了与道子的恋情。但并非主动招认,是在逼问下勉强挤出最低限度的答复,还隐瞒了许多详情。如果把他和道子之间的爱欲贪欢全部说出来,新婚不久的铃惠一定会昏倒。

铃惠无法原谅的,是矢泽直到结婚前夕还与道子保持来往。她认为一边和那种女人发生关系,一边若无其事地向她求婚的行为太龌龊了,她指控这是欺诈。矢泽虽无从辩驳,但还是试图解释。

“没把道子的事告诉你就跟你结婚,的确是我不对。但那时我一心想娶你,怎么可能有那种勇气说出来。如果说出真相,你一定会离开我,那比什么都令我无法忍受。说出真相,我就没把握你会答应嫁给我了。我和道子交往,本来就是一时鬼迷心窍,早在跟你恋爱之前我就已经跟她了断了。只不过她一直对我有爱慕之意。我早就拒绝她了。我对你的爱绝不龌龊,同时也没有欺骗你。不仅如此,你爸妈反对我们结婚时,我不是还在绝望之下隐遁到十和田湖附近的山中旅馆吗?那时,我甚至打算自杀……”

矢泽如此向铃惠解释,而对于他如何叫道子去山中旅馆找他,并沉溺于彼此的爱欲一事却只字未提。“道子的自杀纯粹是她自己想不开,和我毫无关系。”——他如此解释。所幸身为道子兄长的那位友人没把她的遗书内容公开,因此矢泽费尽口舌后,总算让铃惠平静了下来。况且,站在铃惠的立场,想必也有一种胜利者的心态,所以才会这么快被说服吧,矢泽如此分析妻子的心理。

谎话是在一年后被揭穿的。有个同行知道当年十和田湖的那些事,结果他那个多管闲事的妻子偷偷向铃惠通风报信。像这种表面上看似是为对方着想,以示交情亲密,其实骨子里藏着恶魔般好奇心的麻烦制造者到处都有。

铃惠立刻横眉竖眼地逼问矢泽。她气得太阳穴上青筋暴起,下唇直打哆嗦,脸上毫无血色。这是婚后一年半以来,矢泽首次发现妻子异于常人的妒火。

从此,铃惠的监视变得极为严格,一逮到机会就发作。对她来说,往事似乎永远忘不掉,一想到就发火,而且发作得非常突兀。比方说饭后本来好端端地在厨房洗碗,或正对着梳妆台化妆,这时忽然响起碗盘破碎声,矢泽探头朝厨房一看,只见铃惠把矢泽用的碗盘、杯子全砸了,筷子也折成两截,正呆然伫立。饭碗的碎片割破了她的手指,不停滴着血。矢泽半推半搂地把她带进房间,她就扑上来乱抓矢泽的手掌和手臂。似乎铃惠只要往梳妆台前一坐,就会边化妆边左思右想,想来想去就想到了道子,于是越想越火大,然后就毫无预警地抓起化妆品瓶子朝他乱扔。

那段时间矢泽正全心投入绘画,也无暇拈花惹草。何况连陈年往事都能让铃惠抓狂,现在要是稍有二心,不知会闹成什么德性,所以他也不敢放肆。

不过,那十年之中,也不能说完全没出轨。在出外写生的旅途中,和风尘女子有过一夜情;也和画材行的女店员及贫民区小酒馆的女人有过短暂来往。这些风流韵事均为期甚短,也都在铃惠察觉之前就已妥善处理了。

后来他与另一个酒吧女的关系被铃惠发现,他自认为已经够小心了,却还是一时大意被铃惠逮到。这次足足一个多月,矢泽的手背和背部一直累累伤痕。

十年下来,矢泽的画作终于勉强赢得了画商的肯定。在美术展中得过几次奖以后,美术评论家开始在报上提起他的名字,美术杂志也开始报道他了。

从那时候起,矢泽便把画作定价等一切工作交涉都交由铃惠负责。他觉得为了让画艺精进,这么做比较轻松。而且他听说大师和一线画家都几乎如此。此举实在太轻率,等他发觉自己已沦为“老婆的奴才”时,一切为时已晚。

曾有位也是由妻子担任经纪人的画坛大佬遇到这样的事。一次,一位收藏家未提前说明就跑去找这位老画家,想请他在盒子上盖章签名。可他妻子一查自制的作品清单,发现那幅画并未登记在案。大佬当然一口咬定那是一幅伪作。

直到这位大佬死后,人们才发现他早已与情妇在外头生了两个孩子。某画商也出面宣称上次那幅画的确是他请老画家在别的场所画的,美术评论家也拍胸保证那幅画是真品。生前向来以寡作闻名的巨匠,死后作品数量竟顿时大增。

由妻子担任经纪人的画家之中,还有人背着妻子快手画些小品,或是签名、写短句,然后偷偷交给画商换取临时零花钱的。当然,这些收入在国税局那边也查不到扣税资料。

原来如此,矢泽听了茅塞顿开,他渴望自己也能早日成为这种有商品价值的画家。

4

这天,矢泽收到一封森祯治郎的来信,信封塞得鼓鼓的,看起来颇有分量。

那晚真不好意思。当时酒酣耳热,聊到意大利作家皮兰德娄写的那篇《死了两次的男人》,似乎勾起了您的兴趣。事后我生怕自己讲错了故事情节,未免太失礼,于是回家之后连忙找出《世界文学鉴赏辞典》查阅了一下,确定没有叙述错误后才安心。

信笺如此开头,全文长达十四五页。

矢泽躲进画室看信。大开的天窗和窗户灌进阳光,室内明亮得恍如户外。待在画室就像置身在自己的世界里,他总会关紧房门。这里原则上禁止妻子进出,不过这个原则常常因铃惠的情绪起伏而遭到破坏。

于是,我开始对深受患有精神分裂症的妻子的折磨、把写作当成唯一消遣、足足忍了十五年的皮兰德娄的个人生活生出好奇。他究竟是个怎样的人呢?不过,他虽贵为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在日本却似乎少有人知,也找不到相关书籍。我从专攻法国文学的友人的书库里好不容易才找到一本相关书籍。是玛格达·马提尼(Magda Martini)写的《皮兰德娄评传》。翻阅之后,皮兰德娄超乎想象的痛苦生活令我大吃一惊,也深受震撼。虽然我的译稿拙劣,但还是随函附上,供您参考。

虽是美术杂志记者,却热爱文学的森,写到这里换了一张纸。

路易吉·皮兰德娄于一九六七年出生于西西里岛的阿格里琴托城,先赴罗马大学求学,又在德国的柏林大学专攻语言学。

一八九四年,皮兰德娄迎娶安东妮叶塔·波特拉为妻,在罗马高等师范学校担任语文教师。一九〇四年,由于父亲事业失败,妻子开始出现精神异常的征兆。直到她病死为止,他们的家庭生活都极为悲惨。这场家庭悲剧对皮兰德娄的作品造成了超乎想象的重大影响。

一九〇四年皮兰德娄发表长篇小说《死了两次的男人》,预示皮兰德娄独特的形而上风格。他试图探究人类的生命与众人安身的虚构世界之间的关系,并找到极限为何。第一次世界大战以后,他从小说家变为剧作家,名作《六个寻找作者的剧中人》(一九二一年)震撼了欧洲戏剧界。之后他巡回欧美各地介绍自己写的喜剧,一九三四年获诺贝尔文学奖。

皮兰德娄的剧作几乎均已收录在《裸体假面剧·全四卷》中,其中《六个寻找作者的剧中人》和《亨利四世》(一九二二年)并称为二十世纪的杰作。

他的作品一贯会设定一个充满种种极限的虚构世界,并把剧中人为精神苦恼的挣扎描写成一出奇妙的现代悲剧。例如《亨利四世》的主题是狂人,《给你的生命》(一九二三年)描写母亲的固执,《变成某人时》(一九三三年)则描述主角被视为名人的大悲喜剧。他的作品虽具有喜剧的形式,却洋溢着到头来人类灵魂还是无法互相理解的浓厚悲观色彩。这种哲学观点和柏格森<a id="zw2" href="#zhu2"><sup>[2]</sup></a>有相通之处。

父亲的死,使得妻子安东妮叶塔的精神状态进一步恶化,导致她精神病发作。之前能勉强抑制她精神错乱的围栏至此已完全崩溃,父亲在她心目中变得比以前更伟大。她开始语无伦次,而且越来越严重。

皮兰德娄为了逃离妻子,在镇上租了一个房间。妻子是个热爱力量、轻蔑软弱的女人。对她来说,丈夫在镇上另租房间逃避自己,只代表丈夫承认了失败。

面对妻子的精神官能症,唯有动用粗暴而严厉的手段才能制止。如果顺从她那生病的脑袋萌生出的种种奇想,那等于投降。

妻子日益疯癫,家庭生活益发不幸。皮兰德娄虽然尽可能慈悲对待,却用错了方法。他眼睁睁地看着妻子忽而精神分裂歇斯底里,下一瞬间又突然道歉反省,并从中感受到了女人的不可思议。

然而,他仍不忍抛弃疯妻。而一味软弱逃避的皮兰德娄那种充满人性的情感世界,却意外促成了他未来文学作品的萌芽,进而将皮兰德娄带入到种种不同主题的巨大器皿中。

他的艺术正是从那伟大的孤独中诞生的。他只能选择逃亡这个懦弱的方法。在他遭受不幸蹂躏的同时,他的小说也令世界为之战栗。

安东妮叶塔的疯狂毫无康复的迹象。从妻子身边逃开,最终也不能使他摆脱妻子。

不幸的安东妮叶塔,她在那明显的疯狂被世人所知后主动前往西西里。然而,对医生和精神医师的诊断结果绝望的皮兰德娄又把妻子带回了罗马。医学已经无法拯救她了。

皮兰德娄为了理解这一悲剧的真实状态,试图探索妻子的心理。他以为西西里之旅能让她想起昔日的青春岁月,事实上,妻子的病情却每况愈下。

他的心象在现实生活中解体,又在他的作品中重新构建。在那永远阴暗的屋内,令人心疼的气氛中,蜷缩着他妻子的身影。我们或许可以说,正是这无限阴郁、无药可救的悲剧,创造出了皮兰德娄那种悲观又宽大的艺术吧。

皮兰德娄之妻的精神异常原来不是来自于对丈夫外遇的嫉妒,而是源于父亲的事业失败——这点令矢泽既感到意外,又有一点点失望。因为他原本以为,艺术家妻子的精神异常都来自丈夫的外遇。

不过,姑且撇开这个不谈,文中一段正是矢泽在面对妻子铃惠时脑中不时浮现的念头。

面对妻子的精神官能症,唯有动用粗暴而严厉的手段才能制止。如果顺从她那生病的脑袋萌生出的种种奇想,那等于投降。

这个乍看之下有些矛盾的治妻之策,实则表里一致。

矢泽曾使尽全力推开扑过来的铃惠,也曾出手揍过她。有时当她无理取闹地主动出手时,他也曾用蛮力制伏过她。矢泽一直深信那是丈夫抑制妻子的异常亢奋,令其顺服的唯一方法。

然而,面对发狂的妻子,那样做究竟能收到多大的效果?妻子的想象已接近妄想,妄想导致她采取暴力攻击他。她是如此地不可理喻、无法沟通。本来谈得好好的,她也会突然话题一转,从意想不到的地方展开攻击。

铃惠曾经闯入画室,拿刀对着尚未完成的画作一通乱割;也曾把溶有颜料的调色盘直接往画作上砸。就连在矢泽思考构图时,妻子也没有停止过谩骂。

这样根本无法工作。对于需要在安静环境和平稳心境下创作的画家而言,妻子的狂乱几近致命,却也只能顺着妻子的脾气。矢泽渐渐觉得,还是尽量顺从妻子这种时怒时笑、时而呆滞沉默、时而突然发飙的不稳性格比较贤明。本以为这是“避风头”,但如果借用《皮兰德娄评传》中的说法,就是“等于投降”。

铃惠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这样的?时间应该和矢泽在画坛发迹一致,因为经济变得宽裕多了。

以前偶而为之的逢场作戏,妻子就算有点不满也不会深究,当时她的精神还很正常。

铃惠频繁发狂,是从岩泽明美从濑户内海某城市跑来东京投靠矢泽开始的。那年春天,矢泽沿着濑户内海徒步写生旅行,在那个城市停留了大约一个星期。到了晚上,那里只有一条二三十分钟就能走完的商店街可逛,除此之外无其他去处。但奇妙的是,这个城市酒吧特别多,甚至还有两家所谓的夜总会。

明美就在其中一家工作。她的歌声非常动人,起先矢泽误以为她是某乐团的专属歌手,在舞台上的架势也很老练。她身材高挑,短发,瓜子脸配两弯柳眉。和某知名流行歌手有几分神似。她自己似乎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很喜欢模仿那位歌手的性感姿态。

她习惯一边甩动响葫芦一边唱歌,结束后就走到客人的桌边说说笑笑。看到她与客人共舞,矢泽才明白她是陪酒小姐。

向身旁的女人一打听,知道她名叫Akemi,事后得知她的本名是岩泽明美。矢泽把她叫来自己这桌,她本人没有舞台上看起来那么高,显得有些稚气,款款扭动柳腰的动作分明是在模仿那位知名歌手。明美拿起杯子,喝完两杯后两人双双走下舞池跳舞。她的身体没有那位歌手的那么有分量感。

矢泽在跳舞时开口相邀,明美点点头,双眼在灯光的照射下发出异彩,看起来只有二十二三岁。由于她是边笑边点头的,矢泽搞不清她是不是真的答应了,遂问她几点能离开?在哪里碰面比较好?他第一次来这家夜总会,本来并没作此打算,只是那时他一个人待在旅馆,每晚都很无聊,所以当下突然很想拥有明美。平时游戏人间的心态也被抛到了一旁,心中不免有些焦躁。

明美让他十二点左右到店旁边等她。她答应得实在太爽快,加上之前也有女人用这招放过鸽子,因此矢泽不免有点半信半疑。不过他还是把所住的旅馆和自己姓名告诉了她。那家旅馆在这个城市里算是一流。

矢泽回到桌旁正想离开,一名年约五十、身材矮小、体型瘦弱的女人走过来。明美向矢泽介绍说这位是妈妈桑。浓妆艳抹的妈妈桑虽对矢泽殷勤有加,但听到他自称画家后,那双小眼睛的深处立刻露出鉴定客人身价的异光。妈妈桑还当面夸奖了明美一番。

矢泽先回到旅馆,接近十二点时又搭出租车来到夜总会附近。明美和妈妈桑夹在成群涌出的客人中走来。矢泽看到妈妈桑时有点困惑,眼看着明美迟迟不与妈妈桑道别,他只好鼓起勇气走过去。妈妈桑一看到他,连忙叫他搭她的车一起走,语气极为自然,于是三人一起坐上有司机等候的私家轿车。他暗忖不知对方要把他带去哪里,没想到妈妈桑竟叫矢泽今晚睡在她家。车子一路朝某著名寺庙所在的山开去,平坦的车道两侧种植着樱树,枝繁叶茂。沿路看到不少旅馆,在黑暗中隐约露出灯光,还有一个看似公园的地方。逶迤的山路最后终止于山顶,尽头有幢三层楼高的西式饭店。原来妈妈桑也是这家饭店的老板。从大厅到走廊,两侧都摆满了陈列陶器的展示柜。

从房间窗户可以俯瞰城市的灯光,以及点缀着岛影的漆黑海面。船上的小红灯在海上闪烁着,刚才开车上来的坡道随路灯显形,蜿蜒在山丘的阴影中,忽隐忽现。

矢泽对妈妈桑把明美和他带到此地之举有点纳闷,他总觉得这个瘦小的老板娘躲在小姐背后狡猾地操纵着什么。之后找到机会不动声色地一问明美,明美解释说妈妈桑很疼爱她,总会帮她挡开麻烦的客人。有道理,在这个因渔港而繁荣的都市,粗鲁的水手想必也会成为夜总会的座上客。此外,还有不拘小节的观光团客人吧。当地必定还有黑道,所以老板替店里的红牌酒女过滤客人自是理所当然。矢泽甚至暗自得意自己能够雀屏中选。

明美已经二十六岁了,但泡澡时卸了妆的脸庞看起来只有二十二三岁。身体也很年轻,腰和腿都很结实。矢泽沉溺其中,直到天快亮时才精疲力竭地睡着。

躺在铺满从窗帘缝隙泄入的晨光的床上,听着窗外船只的汽笛声,矢泽听明美讲述她的身世。她家中还有年过五十的母亲和一对年纪尚幼的弟妹。母亲开了一家小小的杂货店,如果她不工作,一家人的生活就会很困苦。明美年轻时曾有许多人上门提亲,但自从去店里上班后就乏人问津。她谈过两次恋爱,喜欢唱歌,看到在夜总会登台表演的歌手,便也有样学样。遇到歌手临时不来又找不到人代替的情况下,明美就会上台表演,多半是应客人的要求而唱。

矢泽认为,以明美的歌声,虽说不能立刻闯出什么名堂,但如果能去东京或大阪稍微磨炼一下,在夜总会那样的地方担任候补歌手应该没问题。与其在这种乡下地方做同样的事,不如去东京或大阪。对她来说,那样想必也会更有目标吧,况且收入也比较多,说不定还能碰上什么幸运的机缘。

就妈妈桑经营夜总会和饭店的方式来看,她的为人不见得真如明美说的那么清高。不说别的,矢泽自己现在能和明美在妈妈桑的饭店里共度良宵就是她一手安排的。明美虽然心存顾虑,说起妈妈桑的事就含糊其辞,但对那个瘦小贪婪的妈妈桑来说,却是明白无误地利用她来拉客。矢泽开始想把这个女孩带到东京,让她恢复自由之身。

矢泽态度暧昧、半开玩笑地问明美想不想去东京工作。她立刻表示,这个梦想要是能实现不知会有多开心。她的眼中闪烁着认真的光芒,但那光芒旋即一暗,她垂下眼皮,用自暴自弃的口吻说:“那种白日梦根本不可能实现。”

矢泽当场也不好说得太认真,如果答应带她去东京,就得负起所有责任。现在连她能不能找到工作都还是未知数,再去酒吧还好,反正到处都缺小姐,随便在新宿或哪里都可以落脚,问题是要找个可以唱歌的夜总会就没把握了。总之,当天他照她含蓄开出的价码给了双倍的钱,因为考虑到妈妈桑可能会抽成。

矢泽自那趟写生之旅返家后仍一直无法忘记明美。才过了一个月,他就找了个借口对铃惠说要去山阳地区写生。并事先找熟悉这方面的友人帮他打听夜总会的业界情况,得知如果是做普通陪酒女还好说,一个在乡下酒吧唱歌的女人,突然要站在东京夜总会的乐队前献艺,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即便如此,矢泽还是启程去山阳海港见明美。

5

怎么会把明美这种女人从山阳海港带到东京,矢泽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他当时已迷失自我,不过也不算完全丧失理性,做这件事时多少还是有些迟疑。把这么年轻的女人带到东京可不是件小事,必须负起所有的责任,自己真能坚持到底,一直照顾她吗?能够不在中途被妻子发觉吗?万一被铃惠发现,就必须和明美分手了吧。但既然是自己把明美带来东京的,怎能不负责任地甩下她呢?种种忧虑令他极为不安。

然而,这种理性的权衡很容易与踌躇犹豫混淆不清,使人错将踌躇当成缺乏勇气。矢泽极力激励自己,终于在第三次前往港都时答应带明美去东京。那是受到事态发展逼迫,在不容他退缩的气氛压迫下骑虎难下,再加上说不定会一切顺利的乐观期待,闯入这种脱轨状态时半虚无的心态也在心理上产生了推波助澜的作用。

矢泽拜托在那个领域人脉颇广的友人,好不容易让新宿某家既可以唱歌,又有一般夜总会服务的夜店答应雇用明美,并在大久保后巷替她租了间公寓,从押金到权利金总共花了他将近二十万。三万元的房租,暂时也得按月替她缴付。

能做这么大的牺牲,也是因为矢泽如今在画坛已广为人知,画开始卖得出去了,还找到了虽不算一流但也还过得去的画商合作。换言之,他已经爬到之前憧憬已久的地位,可以瞒着负责和画商交涉的经纪人妻子,偷偷把画交给画商,借此换些私房钱了。十年前就开始怀抱的愿望如今成真,令他欣喜若狂,再没有比享受秘密的金钱自由和行动自由更大的愉悦了。

虽然还比不上某些大师随便挥笔写个短句或签个名,值不了好几万的价格,但聚沙成塔,还是能获得相当可观的收入的。短句和签名本是画家的余技,不管怎样都不会影响本业。不过,需要一笔较大的款项时,还是得正经地画油画。

可如果作画,就不可能瞒着铃惠偷偷进行。虽说除非有事,否则工作期间外人禁止进出画室,但对铃惠来说,画室就相当于客厅的延长区,素来来去自由。作为经纪人,进入画室商量工作事宜也是理所当然,因此矢泽想骂也无从开口。

不得已,矢泽只得选择趁户外写生和写生旅行时作画。在旅馆里把画商要求的画完成后,先去画商那里交货再回家。此外,他还在明美的公寓里放了一些小品。至于铃惠那边,只要说声“画不出来”,再买张新画布回去就行了。画家在外旅行时,画不出来或画得不满意而愤而把画布割破是常有的事,铃惠也不会起疑。还有一个方法,就是一次画两张,把其中一张交给画商后再回家。刚把明美接来东京时,矢泽常常这样勉力赶画。

矢泽在两个月内大概去了明美的公寓七八趟。明美本来还意气风发地说,到东京之后就马上认真学习唱歌,结果完全看不出半点努力。有时候晚上打电话到店里,却发现她没去上班,去公寓找她也不见人影。矢泽觉得年轻女孩都喜欢在东京街头闲晃,便没怎么放在心上。

让矢泽比较在意的是另一个不祥的预感。那就是明美以前工作的那家夜总会的妈妈桑,他完全不相信那个看似贪婪的老板娘会那么轻易地同意店里的红牌小姐离开,没想到对方一口答应了明美的辞职申请。妈妈桑当然知道这件事背后有矢泽唆使。虽然矢泽多少有点提心吊胆,不过心想,既然是明美自己想走,就算老板娘再怎么强悍,也不能拿绳子套在小姐的脖子上吧。明美说店里还有十万圆客人欠下的酒账没付,她必须负这个责任,于是矢泽给了她十万圆,这等于是和那边断绝关系的补偿费。

明美总是在公寓里等矢泽。来到人生地不熟的东京生活,当然只能仰赖他一个人。由于过了这么久,山阳港都的妈妈桑都没找上门来,所以矢泽深信那个麻烦已经消失了。以前常听说,前任老板娘事后会找小姐的情人麻烦,或是有恶劣的小白脸上门恐吓,不过都已经快两个月了,依然平静无事,所以矢泽以为不会再有这种牵扯不清的麻烦了。单就没有小白脸这一点而言,那个妈妈桑所谓的保护显然不全然是谎言。

矢泽偶尔会以客人的身份光顾明美工作的新宿酒吧。这家店有乐队,不过站在麦克风前的总是其他歌手,始终没看过明美上台唱歌。顾及明美的心情,矢泽暗自请当初安排工作的友人不着痕迹地打听店家的意向,结果对方说明美在唱歌方面还差得远。

或许还是乡下酒吧比较适合模仿名歌手的架势、摇着响葫芦高唱的明美吧,果然不该硬把她拉来东京的。矢泽对她的同情胜过后悔,不过她自己倒是坦然表示还要学唱歌。看明美在店里的模样,笑眯眯地周旋于各张桌子之间,倚在客人身上撒娇的手腕,都表现得非常专业,很难说她是来自乡下。碰到矢泽前来光顾,明美总是磨蹭大半天才会来到他的桌旁。对于有交情的男人,陪酒小姐通常不会立刻过来招呼。

破绽出现得比想象中更快,正如他的预感。不过结果却以极为意外的形式降临。

是明美的男人在另一间公寓发生了意外。那间公寓和矢泽为明美租下的公寓正好在两个相反的方向,但毫无疑问那里是她的另一个香闺。

是一场持刀伤人的意外。本来正与明美相拥入睡的男人,砍伤了闯进房内怒吼的关西腔男人。恐吓者遭到反击,受了重伤被救护车送进医院;加害者则去警局自首,事情因此曝光。

恐吓者是来自山阳港都的黑道分子,是那个瘦小的妈妈桑在背后唆使的。为了让明美回来,她动用了黑道。这种人惯用的说辞无非“逃走的陪酒女是他被诱拐的老婆”,不过根据这名倒霉的恐吓者在病床上的供述,这都是他和妈妈桑事先说好的,勒索到的钱财就当他的外快。

可惜这名恐吓者跟错了人。对这个不熟悉东京地理环境的港都男人来说,以为只要在比较好找的新宿酒吧盯着,就可以一路跟踪到明美的住处。于是,恐吓者一看到和明美手挽着手走出酒吧的男人,当下就认定那是妈妈桑口中的画家。只能说这个恐吓者太轻率,也没仔细调查一下对方的身份。

明美来到东京以后,又背着矢泽交了两个男友。不与矢泽碰面时,她又另外租了一个房间作为交欢场所。只要把日期错开,就算同时周旋在好几个男人之间,也不会被发现。

对明美来说比较倒霉的是,当晚那名男友在受到威胁、心生畏惧之际,不但没有乖乖掏钱,反而冲动地从厨房拿出菜刀刺伤了对方。那个男人是一名中年小企业家,他供称当时自觉有生命危险,一时冲动铸成大错。可见此人的胆子非常小。

就算与事件没有直接关系,警方还是会对相关事项进行严密调查,矢泽因此浮出水面。警方秘密约谈了他。

警方之所以选择密谈,一方面当然是顾及他的社会名声,不过主要还是怕他无法对妻子交代。警方处理类似事件早已经验丰富,因此先以友人之名打电话找矢泽,确定接电话的是当事人之后,才表明警方的身份,然后略微透露明美牵涉的意外,要求他背着妻子到附近碰面。矢泽当然无法拒绝。

不过妻子不可能一直蒙在鼓里,这种事也不可能就此风平浪静地解决,只要稍有风声走漏,就一定会传入为人妻的耳中。

明美的事令铃惠勃然大怒,她一边横眉竖眼、咬牙切齿地嚷着:“你竟敢骗我!浑蛋!”一边扑过来。矢泽做梦也想不到,妻子竟会露出这样狰狞的面目,像市井愚妇一样破口大骂,他因此被吓得魂飞魄散。

就算百般安抚,也丝毫无效。即便他已乖乖地认错道歉,妻子却依然不为所动,还在不断单方面地动粗撒野。虽然共同生活了这么久,但妻子在这时候展现出的臂力完全超乎他的想象,矢泽甚至怀疑她是不是中了邪。他只能像无力的枯树般任由摆布。就算他说“这样会被邻居听见,很丢脸,你别闹了”,妻子也完全听不进去。恐怕只有受虐待狂才能默默忍耐。

当时是矢泽第一次面对这种场面,他用本来护着脸的左手用力抓住铃惠挥过来的手,然后趁对方的攻击放缓之际,用右手狠狠甩了她一耳光。大概是真的很痛吧,铃惠的脸皱成一团,双眼紧闭。矢泽趁着那张脸在眼前晃动之际,又甩了她一记耳光。

铃惠身子一缩,双膝跪在榻榻米上。因为一只手仍被矢泽拽着,所以没有倒下,看起来就像呈半跪姿势悬在半空中。矢泽没有放开那只手,反而更加用力地拉着,于是她就这么被扯着拖行,矢泽拽着这沉重的物体在四方形的房间里绕了两三圈。

听到她频频喊痛,矢泽才不由得松手,铃惠当场蹲下,用另一只手抚摸着被拉扯的胳膊,揉了半晌。她那蓬乱的头发四处披散,弓起的背部剧烈地起伏,之前的狂乱略有收敛。

矢泽站着,俯瞰她那副模样。

“喂!你清醒点儿了没有?”他自以为展现出了威力,没想到铃惠忽然扭动着爬过来,双手抱住他的一条腿。由于事出意外,又发生得太快,他根本来不及逃。

“笨蛋!你要干什么?”他用双手抱住铃惠拱起的肩膀,想把她推开,但她依旧拼命抓着他那条腿,至死不放。他想抬起被抓住的腿踢她,可是动弹不得,也使不上力。勉强用单脚站立使得他重心不稳,差点儿仰面摔了个大跟头。

“放手!笨蛋!你搞什么鬼!”矢泽连声呵斥,但他已经连对方的背部都打不到了,只能挣扎着试图抽出那条腿。

他越这么做似乎越刺激铃惠,铃惠进入亢奋状态,矢泽的那条腿被她的双手勒得几乎麻痹。

“你这个王八蛋!被一个小妖精迷得魂不守舍,也不怕丢人!你简直是世人的笑柄!从明天起,我连家门都没脸跨出去了!看你干的什么好事!气死我了……”铃惠说着,张口就朝他的大腿狠咬下去。

矢泽痛得哀嚎:“很痛啊!你别闹了!这样会受伤的!你干什么你!啊,痛——痛!”他不禁身子一歪倒下,痛得猛扭脚踝。铃惠松了口,但依然不肯罢休,也不管衣摆掀起,死命按住他的脚,用尖如铁片的指甲在他的小腿上一通乱抓。

“贱人!”矢泽直起上身,抓住铃惠的脖子用力一扯,然后按着她的脑袋连续撞榻榻米。

铃惠一边嚷着:“杀呀,杀呀,你有种就杀了我呀!”一边拱起身子,像动物一样蠕动着爬过来,并使出浑身力气紧抱他的大腿,发出不知是哭是笑的怪声,嘴里嚷着“浑蛋、浑蛋!”,双手还在不停地乱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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