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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乡纸币 (第5/5页)

11

雄吾与粂太郎先搭火车到横滨,再从横滨搭乘送邮件的汽轮从神户上岸,然后换搭其他交通船,沿着濑户内海一路西行。

对粂太郎来说,这似乎是一趟前所未有的愉快旅行。他们走的本来也是风光明媚、小岛众多、风平浪静的内海。这里是明石浦、那个是阿伏兔岬、那座岛应该是宫岛……粂太郎将从别人那里听到行经景点一一告诉雄吾,并愉快地眯起眼。对他来说,此时眼前所见没有一样不满意,一想到这趟旅行的结果,他就满心欢喜得浑身发痒,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雄吾时常想起季乃。尤其是最后去塚村家辞行的那一晚,在黑暗的邻家围墙边,他忍不住拥抱了季乃苗条的身体,那触感至今仍记忆犹新,甜甜的气息也让他难以忘怀。他甚至可以感受到在她扎紧的腰带上方,那颗心正如小鹿乱撞。她呼吸急促,连夜气都冷却不了她的脸颊,触感滚烫如火,浑圆的肩膀犹自颤抖。

(我对不起塚村先生。)

当时为何会有那种冲动呢?自己的轻率令他如粉身碎骨般痛苦又懊悔。不过幸好未犯下肉体上的大错。

(还是把她当成妹妹疼爱吧。)

他暗自起誓,并下定这个决心。

船停靠过许多港口后,终于在臼杵港登陆。从这里再换乘马车多次,费了十多天,才结束这趟起自东京的旅程。

抵达宫崎时,已是明治十二年(一八七九)的深秋——《备忘录》上这么写着。

只要到宫崎了,必然满地都是西乡纸币。这两个人的单纯想法最终证明是大错特错。

雄吾和粂太郎商量后,决定尽量先从看似老店的商家问起。没想到对方回答得含糊其辞,并一脸狐疑地瞪着他们打量,也不说到底有没有。

再去另一户旧日望族打听,得到的答案是“我家没有”,又问了两三家,也都是同样的结果。由于和之前听说的差太多,两人不禁如坠五里雾中。找到旅馆落脚后,靠旅馆的人帮忙,总算买到了三张。但在这种情况下想大量收购,根本不知从哪里下手才好。

“干脆贴个告示或招牌,说我们要买西乡纸币算了。”

雄吾如此提议。

“这个嘛,我看还是再观望一下吧。能不公开最好不要公开。”

太郎非常谨慎。

雄吾来之前就想住到延冈的伊东甚平家,他认为甚平是他的救命恩人,也只有甚平才有资格以塚村所谓的“当地人”身份获得内线消息,赚上一笔。雄吾本来打算等粂太郎买够了,剩下的交给甚平收购。可是看现在这个情况,恐怕得从一开始就请出甚平了。甚平对当地的情况了如指掌,身为乡士后代,想必也深受地方上的信赖。雄吾认为粂太郎和甚平应该合资买进,他一提出这个意见,粂太郎就说:“有这样的人在最好,我毫无异议,一切听你安排。”

于是两人立刻前往延冈。

一到伊东家,看到远来的稀客甚平大表欢迎。雄吾把粂太郎介绍给他,但等到三更半夜,家人都睡着了,这才谈起此行的目的。

甚平只是嗯嗯有声地听着,直到雄吾说买不到西乡纸币时,他才笑着说出意外的消息。

原来,这种旧钞近日可能被政府收购的小道消息早已在这一带传开,一般人虽然不知内情,但藏有大量旧钞的人自然不可能就此脱手。

雄吾和粂太郎不禁面面相觑。本以为这件事只有自己知道,没想到这么快就传到此地了,消息到底是从哪儿走漏的呢?虽然可以说声“果然不该大意”简单了事,但想来想去总觉得有点儿纳闷。

甚平考虑之后说:“不过,这件事还是有希望的。因为政府收购的消息目前还只是传言,村民们不像你们这样拥有确切的情报。况且之前也有一次谣传要收购,结果却不了了之。其实大家对这次的传言也半信半疑,所以现在应该还能便宜买进。”

太郎一听这话,便说:“那您愿意跟小弟合买吗?”

甚平说:“这是一辈子一次的赚钱良机,我怎么可能错过。”

说完张嘴大笑。

事后回想起来,政府要收购西乡纸币的传言想必就是塚村事先散播的吧。也许他早就在公文中不着痕迹地暗示过宫崎县一带的公务员。如果做得太明显,事后恐怕会被人抓到把柄,所以他用的应该是那种会让看公文的人一相情愿产生误解的暗示。

三人商量后,估算目前坊间还剩下多少西乡纸币。就雄吾所知,实际使用的约有十四万,就算假设其中已有三万遗失,也应该还剩十万以上。

现在应该还能用五六十圆买到千圆钞票吧。照这样算来,若集合两人财力,应该可以买进不少。

三人拟妥计划,连忙赶往宫崎。甚平果然人脉广,旧商家的老板不敢怠慢他们。但一提起西乡纸币,得到的回应就是:“哎,有是有啦,不过听说最近政府要收购,所以我们自己都还想多买一点呢。”

这样就谈不下去了,弱点在于,“之前也有过一次这样的谣传,但并未实行,此时如果开出好价钱,对方应该会出让”的盘算打从一开始就被对方看穿了。经过一番麻烦的杀价攻防战,最后对方表示愿意以一百二换一千的价码成交。这个价钱是原先估算的两倍,三人为之愕然。

但又问了四五家,才发现这个价码已成市面上的“公定价格”。其实仔细想想,一百二将来可以变成七八百,还是很有赚头。只是甚平和粂太郎本以为现在西乡纸币应该一文不值,因此下不了决心以这个超乎想象的价格买下。他们最大的错误就是抱着“算了,明天再慢慢谈判吧”的打算,就此打道回旅馆。

当晚也不知从哪儿传出什么样的情报,翌日,西乡纸币的价格已攀升至两圆换十圆。甚平和粂太郎都慌了手脚,再不敢有片刻迟疑,当下奔去“抢购”,结果却四处碰壁。等到他们乖乖照对方开的价钱,以二圆五毛或三圆的兑率好不容易凑齐一万圆西乡纸币时,粂太郎带来的现金已经全部花光,甚平也一样。

不知是受到这两人不计一切的收购态度煽动,还是得到了确切的情报,之后西乡纸币的价格持续攀升,有钱人争相收购。

《备忘录》是这样记载的:

听说西乡纸币的价格突然高涨,令众人慌了手脚。有人连忙从壁橱深处或仓库角落的老鼠窝翻出成捆钞票,擦净之后供在神坛上;有人从小孩子的玩具箱里一张两张地搜寻;也有人等不及过年就先来个大扫除,掀起榻榻米,寻找掉落在地板下面的钞票;还有人去年曾送纸钞给某人当纪念品,此时立刻写信命对方送还。

在如此状态下:

急红了眼、四处收购的人恨不能多买到一张,为此不惜把所有地产、田产尽数典当换钱,那种疯狂的姿态简直非比寻常。

就这样,乡下地方掀起了一阵西乡纸币旋风。

12

既然引用了原文,这篇《备忘录》的最后一章索性就由雄吾自己来说吧。原文字已被我比照现代文略加订正。

余将粂太郎留在宫崎,独自于十二月下旬,这个冷风萧瑟的时节先行返回东京。刚抵东京便直奔卯三郎宅,已近半夜。卯三郎氏一见余,愕然引至内室,状极狼狈。余引以为怪。“彼日,君岂毫不知情?”卯三郎言毕,从里屋取出一张报纸示余。观其手指处之报道云:“近日日向一带盛传早年贼军发行的法定纸币将由官方进行收购,当地居民为此言所惑,纷纷投下巨款狂热搜罗等同废纸的纸币。因此本报通过宫崎县府调查真伪,经报告得知政府断无收购之举。再追查此次骚动之祸首头,判明为宫崎县士族樋村雄吾,此人曾于明治十年投效贼军。其动机是因偏袒党羽发行之金券,因此口出诳语,抑或为了诈财,目前尚无法确认。但其以谎言欺骗诸多居民实属重罪,因此警视总署已责成有关单位待其返东京便立刻逮捕。”余遭此意外打击呆然自失良久,伫立原地,讷讷难言。此事必有误会,余的确曾亲耳听塚村圭太郎氏再三保证,当下决定去找塚村氏一问究竟。卯三郎氏听余此言,期期以为不可,并表示此事必为塚村氏之计,详情可问塚村夫人。据山辰老板转告,夫人曾遣人至山辰,嘱托待君归来务必秘密知会。卯三郎氏劝余先就寝,一切待明日再说。但余终夜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翌日,卯三郎氏遣使将季乃约出,季乃立刻来访,一入室便哭倒在余膝头。待其情绪稍稍平复后,才回答余的疑问曰:“一切皆为塚村阴谋,是他嫉妒兄长才设计陷害,妹虽早已隐约察觉塚村的异常举止,但是怎么也想不到其心狠毒至此,所以未能及早防范,连累兄长陷入今日苦境,真不知如何谢罪,尚请兄长速速逃离。”言罢,泪如雨下久久不歇。呜呼,彼干练官僚果然看穿余之心事,诚不愧其辣腕名声。然则彼对余之憎恶,毋宁证明其对妻用情之深,此点亦值得原谅。但此人对余手段之丑陋、阴谋之卑鄙,简直令人发指。每每思及其令色背后藏着如此毒牙,巧言背后竟有如此祸心,着实痛愤难忍。是余愚昧,随其三寸不烂之舌起舞,导致粂太郎、甚平氏倾全部财产换来一堆废纸。思及二人,至此地步不仅破产,甚至无家可归令妻小流落街头。余虽未杀伯仁,但伯仁因余而死,真不知如何谢罪,更何况甚平乃余之恩人。据说,塚村在季乃面前对此事未置一词。葬送余之人生对其而言,想必比平日处理公文撕掉一张写坏的文书更微不足道。事情结束后,他也许会对妻子曰:“汝继兄怎会犯下如此傻事。”余可以想见他那种若无其事、不动如山的阴险面目。如今,余能走的路只有三条。一是照季乃建议逃之夭夭;二是向官府自首以正是非曲直。但第一个办法只能保全余身,还是会蒙上不白之冤,如此一来正中其下怀,实乃下下策。第二个办法就算余在法庭上辩称确曾听塚村保证,也无人可证明,更无文书可资证明,最后必然各说各话、僵持不下。因此余已别无选择,只剩最后一个办法。

《备忘录》到此便结束了。不,原文本来更长,可是后面明显有被人撕毁的痕迹,因此无从得知后来究竟是什么结果。文中所说的“最后一个办法”是什么,塚村与雄吾、季乃后来又怎样了,一概不得而知。

不过,我总觉得这份名为《备忘录》的手记送到友人手中,应该不是在雄吾实行“最后一个办法”之后,而是在实行前夕。唯一能推测的,就是被撕毁的原文中必然有什么不便让别人看到的内容,因此保存者才会刻意撕毁吧。动手撕毁的人当然就是收到这份手记的明治人——田中氏的祖父。想到这里,我似乎隐约能猜到被撕毁的内容了。我在图书馆待了一整天,仔细搜寻明治十二三年的旧报纸。上面提到警方没找出暗杀广泽参议的真凶,并已将嫌疑人释放,也刊载了吉原那里的杀伤事件,但我终究没找到想找的报道。

说到当时的“太政官权少书记”一职算是奏任官<a id="zw16" href="#zhu16"><sup>[16]</sup></a>,矢野文雄、犬养毅、尾崎行雄、中上川彦次郎、小野梓、岛田三郎等人都身列其位。当时被公认为青年才俊的塚村圭太郎为什么没有在后世留名呢?从这一点似乎也可窥见被撕毁的那部分的秘密。

我在图书馆查报纸的时候,偶然瞄到这样一段报道。

《日向通信》(明治十二年二月“舆论新志”)

萨贼制造的纸币基于特殊因素,据说可望由政府出面收购。

我从这短短两行的报道间,仿佛能看见两人脸色大变、四处狂奔,急着收购西乡纸币的身影。

首次刊载于《周刊朝日·春季增刊号》·昭和二十六年三月

<a id="zhu1" href="#zw1">[1]</a>西乡隆盛(Saigō Takamori,1828-1877),原名西乡隆永,隆盛是其父的名字。日本江户时代末期(幕末)的萨摩藩武士、军人、政治家。他和木户孝允(桂小五郎)、大久保利通并称“维新三杰”。

<a id="zhu2" href="#zw2">[2]</a>旧地名,现在一部分在宫崎县,一部分在鹿儿岛县。

<a id="zhu3" href="#zw3">[3]</a>织孔较密的薄棉布,上过浆后多半用来做窗帘、蚊帐或假花等。

<a id="zhu4" href="#zw4">[4]</a>一种质地厚重、极为坚韧的日本纸,大多用来做成纸袋。

<a id="zhu5" href="#zw5">[5]</a>约为十六开,151mm×220mm。

<a id="zhu6" href="#zw6">[6]</a>人吉位于日本熊本县南部的城市,地处九州山地内的人吉盆地。

<a id="zhu7" href="#zw7">[7]</a>江户时代的风俗,嫁为人妻的女人便将牙齿染黑,犹如今天戴结婚戒指的作用。

<a id="zhu8" href="#zw8">[8]</a>指江户时代以武士身份务农者,平时种田、战时从军。

<a id="zhu9" href="#zw9">[9]</a>岛津氏是日本的氏族之一。在镰仓时代到江户时代期间是大名,另外其家族亦有不少分支。

<a id="zhu10" href="#zw10">[10]</a>板垣退助(Itagaki Taisuke,1837-1919),土佐藩出身,日本明治维新的功臣之一,也是日本自由民权运动家、日本第一个政党自由党的创立者。

<a id="zhu11" href="#zw11">[11]</a>岩崎弥太郎(Iwasaki Yatarō,1835-1885),日本明治时代的红顶商人,三菱财阀的奠基者。

<a id="zhu12" href="#zw12">[12]</a>后藤象二郎(Gotō SyōJiRō,1838-1897),日本江户时代土佐藩藩士,明治维新以后成为政治家,在黑田内阁和第一次松方内阁中担任递信大臣,第二次伊藤内阁中担任农商务大臣。

<a id="zhu13" href="#zw13">[13]</a>前岛密(1835-1919),出身于越后高田藩的政治家,日本近代邮政制度的创始者。

<a id="zhu14" href="#zw14">[14]</a>《三番叟》是日本非常古老的演出剧目,能、文乐、歌舞伎和日本舞踊中都有《三番叟》。最初是能的表演剧目,被引入文乐和歌舞伎后又增加了多种形式,《操三番叟》便是其中一种。

<a id="zhu15" href="#zw15">[15]</a>《劝进帐》()是由三代目并木五瓶作词,四代目杵屋六三郎作曲,在能剧《安宅》的基础上改编而成的歌舞伎剧目,是日本歌舞伎十八番之一。

<a id="zhu16" href="#zw16">[16]</a>奏任官指由陆军大臣奏请天皇批准、再由陆军大臣任命的官员,分为六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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