删除的还原 (第1/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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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家畑中立雄收到了工藤德三郎这个陌生人寄自北九州市小仓北区富野的来信。有时候畑中会收到读者来信或明信片,有批评也有质疑,赞美倒是很少。
工藤德三郎在信上提了一些问题,不过不是针对畑中写的内容,而是为I书店出版的《鸥外全集》(最终版)中的《小仓日记》。该书店至今为止出版过昭和十一年版与昭和二十七年(一九五二)版的《鸥外全集》。第三版《鸥外全集》以精装本问世,标榜“最终版”,其中收录《小仓日记》的第三十五卷是在昭和五十年(一九七五)一月二十二日发行的。
工藤德三郎还附上了《小仓日记》的“后记”影印件。这篇“后记”固然没放在第一版里,就连第二版也没有,在这次的“最终版”中才首度曝光。
所以,畑中也是看了“最终版”才知道有这份东西。在“后记”中有这样一段说明:“第三百五十二页下段第八行<a id="zw1" href="#zhu1"><sup>[1]</sup></a>——旧婢阿元来访……以和纸贴覆,标示删除,如稿本左侧所示。”
习惯用毛笔写作的鸥外,删除时总是用墨汁画线。写《小仓日记》时,鸥外曾经请人用毛笔重新誊写。但他会把那么一大段文章贴上和纸,想必是因为要删除的文章太长了。
根据“后记”所示,贴了和纸的那段原文是这样的:
旧婢阿元来访谓曰,初至夫家,从曾根停车场车行二里<a id="zw2" href="#zhu2"><sup>[2]</sup></a>,路途颇为险恶。然家屋背山面海,景物与人皆有可观。后山杜鹃盛开,据说时有游客来访。其夫婿为企救郡松江村的友石定太郎,现于东京商业学校求学,独留老母在家。阿元嫁入后负责侍奉此母。
工藤德三郎的信是这么写的:
敬启者:
冒昧来信尚请见谅。我是住在小仓富野一隅的工藤德三郎,和企救郡松江村(现为北九州市门司区)的友石定太郎家族多少有点亲戚关系。友石家正如随函附上的影本所示,是森鸥外住在小仓锻冶町八十七番地时,家中“婢女阿元”的夫家。
根据我个人的调查,友石定太郎生于明治二十二年(一八八九)十月十四日,乃友石类太郎的长男,于大正八年(一九一九)五月五日,以三十一岁之龄病逝于上海德国租界的同仁医院。一生没结过婚,始终保持单身。
友石家长辈以前做过松江村村长,家族中学者与医生辈出,家风也相当重视幼子教育。
在鸥外家帮忙的阿元为了结婚,于明治三十三年(一九〇〇)十一月二十四日(据《小仓日记》记载)离开了鸥外家,当时定太郎年仅十二岁。而后来定太郎也不曾就读东京商业学校。
如前述所示,阿元比定太郎整整大了九岁。三十二年九月二日的《小仓日记》中,提到木村元至鸥外家帮忙时为二十岁。之前,她曾被迫结下一桩不满意的婚事,在忍无可忍之下逃离夫家,成为鸥外的女佣;正如阁下在《小仓的鸥外》一文中所述,当时她已有孕在身。
可是,明治三十三年十一月二十四日辞去工作的阿元,为何会在短短六天后的三十日拜访鸥外,针对“夫家”捏造出这种谎言呢?鸥外想必曾经相信她的说法,才会写在日记上,事后发现并非事实,只好贴覆和纸删除。正如阁下的作品《小仓的鸥外》所言,鸥外家雇用的“婢女”皆非什么好女人,不是手脚不干净,就是彻夜不归、生性狡猾,老婢甚至还将白米与蔬菜偷走。其中唯有阿元诚心诚意地侍奉鸥外,鸥外也对阿元的离去深感惋惜。然而,离开鸥外家的阿元,为何还不到一个月就上门造访,对不久前尚为旧主的鸥外谎报婚事,背叛主仆之间的信任关系呢?这一点实在令我百思不解。
况且,“从曾跟停车场车行二里,路途颇为险恶。然家屋背山面海,景物与人皆有可观。后山杜鹃盛开……”这段叙述,和实景分毫不差,唯一的解释就是阿元的确去过松江村的友石家。
以上就是我的质疑。在您百忙之中打扰深感惶恐,阁下曾写出《小仓的鸥外》,对于“婢女阿元”也着墨颇多,若能蒙您点拨赐教诚感万幸。
某敬上
畑中以前的确曾从《小仓日记》中截取鸥外家的“婢女”一事写成类似演义的文章,阿元也在文中登场。不过,他并未作过什么深入调查。
于是,畑中给工藤德三郎寄出一封敷衍了事的公式化回信。
阿元造访旧主鸥外时谎报夫婿之事,应该是出于女人的虚荣吧。想必是因为夫家太贫穷令她羞见旧主,因此忍不住天真地扭曲事实。
工藤对此寄来客气的谢函。
我也这么认为。感谢您的赐教。
畑中与工藤德三郎的来往到此为止。
然而,畑中却仍耿耿于怀。写给工藤的回信连他自己都无法满意。工藤指出,现实中松江村的友石家,和“旧婢阿元”告诉鸥外的情况未免太过一致,那么,阿元是从何处听说友石定太郎之事的呢?
明治二十二年(一八八九),鸥外与贵为海军中将、造船专家的赤松则良男爵家长女登志子成婚。二十三年(一八九〇)九月月底,留下怀着长男於菟的妻子,离开家乡,之后单身长达十年。
鸥外在小仓时租住在锻冶町七十八番地的宇佐美家,因其单身,为避嫌遂同时雇用两名女仆。家中兵仆(侍从)入夜便返回兵营,从东京带来的马夫田中寅吉睡在马房,睡在家里的只有鸥外与女仆吉村春。鸥外起先商请宇佐美家的女仆晚上陪阿春共眠,但未持续太久。因为宇佐美家的女仆发现鸥外给女仆的工资较高,便另谋他职了。鸥外无奈之余只好同时雇用“二婢”。
吉村春辞工后,职业介绍所替他找来了木村元。
明治三十二年(一八九九)十一月十五日,木村元的阿姨末次花拜访鸥外。日记上是这样记载的:
十五日。婢女阿元之阿姨末次花氏来访。乍见之下,乃肤白高挑的中年妇人,才气焕发。其曰,现为京都郡今井之小学教员。阿元自幼孤且贫,前此亲戚代谋亲事,一度勉强嫁给某氏为妻,但不久便反目离家。当时亲族基于道义不允其擅自做主,力劝阿元返回夫家,阿元断言无意复合。如今幸得侍奉主公,亲族喜不自胜。然有一事不得不在此先面告主公,即阿元已有孕在身,按婚期推算,分娩之期应在明春,不知主公可愿暂时收留。余允诺。
明治三十三年一月十四日,星期天。阿元之姐阿传自门司来拜访鸥外。阿传的丈夫久保忠造在门司行商。
十四日,时值周日。
阿传乃今井善德寺住持之长女。此妇生得硕长白皙、前齿微凸。阿元为次女,三女年方十四。其婿独在学塾,据云将承袭寺职。
畑中买来福冈县的地图摊开一看,确实有“京都郡”这个郡名。而今井这个地方位于更往南的行桥市附近。
现在的“北九州市门司区”位于足立山所在的半岛东侧,北端为关门海峡,东侧面向周防滩。可说是门司市的街区,有标有高尔夫球场之类的记号。此地就是昔日的“松江村”。若搭日丰本线到此地,有个下曾根车站,也就是鸥外贴上和纸删除的那段“婢女阿元谈话”中提及的“曾根停车场”。
原来如此,畑中思忖。阿元之所以熟知友石家,想必是和松江村的友石家有来往的今井友人曾带她造访,抑或对她描述过吧。看他对现场描述得如此细致,估计至少登门造访过一次。
这下,工藤德三郎信上的怀疑,以及自己的疑问姑且算是解决了,畑中想。但他依然有些纳闷。
阿元的阿姨(还不确定是姑姑还是姨妈,就暂且假定为小姨吧)——在今井某小学教书的末次花,造访鸥外时声称“阿元自幼孤且贫”。但阿元的亲姐姐——住在门司的久保忠造之妻阿传,却告诉鸥外自己是今井善德寺住持的长女,阿元为次女,三女年方十四。其婿目前就读学塾,将来打算继承寺职。
阿姨的说法和亲姐姐的说法前后矛盾。若依前者,阿元自幼孤贫,孑然一身。若照后者,阿元之父为寺庙住持,家中又有三姊妹,家庭幸福美满。
究竟哪种说法是真的呢?再怎么说,阿元也不可能在雇主面前故意造家人的谣吧,她的雇主可是相当于陆军少将的政府军医监,第十二师团的军医部长。
畑中托着腮,抽了两三根烟,默默思索。一缕青烟飘过眼前,浮现出被和纸贴住,删除的“注”。
“后记”的“注”中记载,明治三十三年十一月二十四日,“婢女阿元辞工”。后来订正为“婢女阿元离去嫁人”。同月三十日,记载着“旧婢阿元来访,曰初至夫家……”,以下全部删除。
看来,木村元似乎有什么非同小可的隐情。说到明治三十三年,已是九十年前的往事。不过,写过《小仓的鸥外》的畑中,总觉得鸥外将有关旧婢阿元的报告“全面删除”这件事有些蹊跷。
畑中决定去小仓附近的今井善德寺一探究竟。明治三十二三年间的住持当然不可能还健在,现在的住持应该是第四代或第五代了吧。不过既然有稳定的信徒,代代相传下来,对旧事应该也略知一二。
就《小仓日记》所见,鸥外最有好感的是第一个女仆“吉村春氏”。但房东宇佐美氏的家人偷窥她入浴后,将她已怀孕一事密告给了鸥外。
此婢颇有姿色,个性豁达,常含笑执事,不见些许媚态,余颇爱之。遂就此事问婢,曰人疑汝有孕在身,是耶非耶。婢答非也,然外间既有闲言,妾愿就此辞工。余曰汝辞工可有去处。婢曰返乡。余曰如需盘缠可厚赠。答曰平日赏赐已足够丰厚,尚请老爷勿为妾费心。言毕即挟袱径去。
余颇爱之——鸥外写得简洁明了。不过此处的“爱”当然非指恋爱,鸥外虽写她“常含笑执事,不带些许媚态”,但“常含笑执事”仿佛能见其妩媚风流。阿春“生于肥后国比那古”,就是今熊本县苇北郡日奈久<a id="zw3" href="#zhu3"><sup>[3]</sup></a>,为著名的温泉区。阿春或许曾在那个温泉区工作过。如果真是这样,那她到鸥外家帮工时已有身孕之谜便可解开了。像阿春这种女人,想必人人皆对其有好感。她离去之际,鸥外欲赠路费资其返乡,阿春却说平日已蒙老爷厚待,故坚持不收。从“言毕即挟袱径去”这句来看,吉村春贞洁不屈的身影历历如在眼前。
对阿春之后雇用的木村元,鸥外并未写下特别的感想,只提及“阿元白皙肥硕”(明治三十二年九月二日),并没有具体描写。
不过,阿元是个耐性极强的女子,她和之前的阿春一样,来上工时便已有孕在身。吉村春虽一口否认,不过鸥外揣测,她应是羞于承认。但阿元,由于是被迫结婚,所以阿姨末次花一开始就征询过鸥外,能否收容她至临盆为止。
鸥外喜欢“大婢阿元”是因为她忠心耿耿,后来雇用的“小婢”(较年轻的女仆)多半不安于室或素行不良,相继遭到辞退,相较之下阿元就显得光明磊落。
畑中在《小仓的鸥外》中也曾提及阿元。看了工藤德三郎的来信,对旧作不禁浮想联翩,正巧当时写作陷入瓶颈。
时值夏末,权当发泄一下未能去山巅水畔散心的烦闷也好。
畑中从福冈的板付机场乘飞机抵达博多,再用二十分钟搭新干线到小仓,之后换搭日丰本线。换车时没等太久,从小仓到行桥,搭快车只需要二十分钟。
畑中在行桥车站告诉等待的出租车司机要去今井的善德寺。年老的司机顿时歪着头,疑惑地表示从没听说过什么善德寺,并反问是不是在祇园附近,地图上也确实只有须佐神社。今井的祇园在这一带似乎很有名。
畑中表示对那个祇园不太熟,司机说不如找个人问问,于是畑中走进站前派出所。墙上张贴的地区地图中标出的寺庙多达五处,但未发现“善德寺”。
善德寺已经不存在了。畑中原本以为,虽然是九十年前的往事,但地处乡间,至少寺庙不会改变。看来是他想得太天真了。此地不像受过战火波及。
出租车司机得知他是特地从东京来拜访善德寺后,建议他去行桥市公所打听。途中司机又想到,如果是打听寺庙,社会课或教育委员会或许知道。于是他们又立刻折返回来时经过的金色稻田小径。
最后是在教育委员会查明的。明治、大正时代的事物都已归入乡土史,隶属佛教真宗派的善德寺,于大正十一年(一九二二)被同宗的宗玄寺合并。合并时善德寺的住持名为杉原了俊,至于明治三十三年的住持,姓名不得而知。按照久保忠造之妻阿传的说法,明治三十三年,她们三姊妹的父亲是“今井善德寺的住持”。
畑中既已查出宗玄寺之名,自然不需要再打听路径。今井是个小镇,出租车再次循原路往东走。稻田彼端隐约可见大河,已熟络的司机告诉畑中那是祓川。
婢女阿元阿姨末次花,现为今井某小学教员。
《小仓日记》中的这行字浮现在畑中的脑海中。
“今井的小学位于哪一带?”
“小学有两所,您是问哪一所?”
“不知道,我也只是略有耳闻。在今井有末次这户人家吗?”
“姓末次的可多了,据说都是旁系或与其有亲戚关系。我的亲戚里也有人姓末次。”
畑中噤口不语,可不能大意乱说话。
出租车抵达宗玄寺。此寺颇大,甚至还有一个颇具规模的停车场。寺庙雄伟、屋顶巍峨,高台台阶前的巨大棕榈树树枝纵横,树叶繁茂。这气派的外观实在出乎意料,畑中被吓了一跳。
殿内也很大,宽敞的玄关前有一个石灰砌成的换鞋间,整齐地排满了木屐与便鞋,看来有信徒在聚会。
一名中年僧侣出来说道:“住持现在京都总寺,由小僧代掌寺务,今日正逢俳句会聚会,不知施主来访有何要事?”
“我是从市立教育委员会得知贵寺的,据说大正十一年,贵寺合并了善德寺?”
“是的。”
“据说当时善德寺的住持是杉原了俊先生,不知明治三十二三年间的住持是哪位?”
“这我就不知道了。”
“是木村先生吗?”
“那么久以前的事我不清楚,要是住持在的话或许知道。”
可惜住持去了京都总寺,畑中只好走出内殿。
寺前是一个丁字路口。畑中猜想这么大的寺庙应该有很大的公墓,向路过的人一问,对方告诉他往前直走三百米就会看到。
公墓位于一处铲平森林后的土丘上,几乎都是红土,目前政府还在继续砍伐森林扩张墓地。此时正有建设公司的工人忙着修筑排水管,满头大汗地埋头工作。阳光十分强烈。
畑中迈步朝森林旁边的通道走去,光看已经发黑的墓碑,就知道森林下方的墓地都已年代久远。方形墓塔之间夹杂着五轮塔<a id="zw4" href="#zhu4"><sup>[4]</sup></a>和宝箧印塔<a id="zw5" href="#zhu5"><sup>[5]</sup></a>。畑中曾经在某本书上看到过,据说丰后地区常见宝箧印塔,他觉得仿佛走进了大分县内。
墓园内松林自然生长,毫无通常的墓园风致。位于平缓斜坡下方森林深处的墓地昏暗不明。
松林与拓宽的台地交界处为主要通道,从那里岔出多条通往两边的小径,但最终都通往墓碑前。主要通道旁的墓碑已年代久远,不过都很气派,还有矮墙环绕,应是军人之墓吧。
畑中在某块墓碑前如遭电击般猛然停驻。
这个墓占地三坪<a id="zw6" href="#zhu6"><sup>[6]</sup></a>,设有三段石阶,高耸的基坛与台座上安放着高约一尺的角石塔。
末次花之墓
上面刻着家徽,是横木瓜徽<a id="zw7" href="#zhu7"><sup>[7]</sup></a>。御影石<a id="zw8" href="#zhu8"><sup>[8]</sup></a>已古色苍然,但刻字很深,文字与徽纹都墨色淋漓,看起来还很新。
婢女阿元之阿姨末次氏花来访。乍见之下,乃肤白高挑的中年妇人,才气焕发。
这段对女性的描写让人印象深刻,研究鸥外的学者多半都会引用此文。
畑中在墓前流连不去。
末次花的墓本来在善德寺,被宗玄寺合并时便一起移到这里来了。这时,有三人沿通道走来,经过畑中背后,再三回顾张望,似乎以为眺望墓碑良久的畑中是远道而来的亲戚。
畑中离开墓碑前,试着走入岔路。辽阔的红土丘陵由此展开。这一带聚集了许多外观破旧的墓碑,可谓自成一区,但均未经整理,看起来相当杂乱。这些也是从善德寺移过来的。
畑中认为这里倒该仔细瞧瞧,说不定,阿传与阿元双亲的木村氏之墓就在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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