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 秘书 (第5/5页)
“你家在哪儿?”“南岗子。”“南岗子是什么地方?”“是一个村子,我在那里租的房。”那个女司机一直没有回头,她专心致志地朝黑暗的远方行驶着,蒋中天只看见她一头黑发。
“为什么要到你那里去?”“刚才,车开到了怀柔公寓,可是怎么都叫不醒你。我不知道你住多少号,只好把你带回来了。”说话间,车果然开进了一个村子,七拐八拐地停在了一个铁大门前。
她付了车费之后,扶着蒋中天下了车。
蒋中天四下看了看,村子里一片漆黑,没有一家点灯,所有的房子都黑糊糊的,有一种阴森之气。
他没听到一声狗叫。这不符合农村的常态。
她拿出钥匙打开了铁大门,然后又伸过手来扶他。
蒋中天感到她不是来扶他,而是来拽他。
他小声说:“我想回去……”“回哪儿?”“怀柔公寓。”“等你回去,天都亮了。”说完,她就把铁大门关上了。
实际上,这时候蒋中天还没有完全醒酒。他模模糊糊地感觉到,她的房子好像是面朝北的。
房子里很简陋,好像只有两样东西:地上一张床,铺着黑白格的单子;墙上一幅画,是著名的黑白木刻《一个人的受难》。麦绥莱勒的作品一直为无产者擂战鼓,为资本主义敲丧钟。
进了门之后,她就剥掉了蒋中天的衣服。
接着,她也脱下了自己的衣服。
蒋中天突然醉醺醺地问了一句:“你叫什么名字?”她抱着他摔到了床上,低声说:“完事再告诉你。”这女人看起来很宁静,实质上非常狂热。她好像贪嘴的孩子吃冰棒一样把蒋中天吸吮了一遍又一遍,最后只剩下了一根瘦仃仃的木棍儿。
蒋中天在仙境和地狱之间上下升降,他感到自己活不过今夜。
不过,他庆幸自己得到了这样的死法,比洪原幸运多了。
当第一缕曙光透过窗子爬进来屋里时,她疲惫地从蒋中天的身上翻落下来,平静了一会儿,她说:“我叫梁三丽。”就这样,蒋中天和梁三丽混到了一起。
蒋中天后来才知道,李作文请他吃饭的第二天,梁三丽就悄悄离开了万能公司。
南岗子村这个房子就是她离开万能公司之后租的。
她暂时还没有出去找工作。
“为什么辞职?”蒋中天问她。
“不为什么。”她淡淡地说。
这时候,他们一起坐在蒋中天住所的阳台上晒太阳。十九楼。
朝远望去,高高矮矮的楼房好像大大小小的石头,密密麻麻,无穷无尽。渺小的人类如同石缝儿间的小草,顽强地生长着。在狭窄、凶险、重压的环境中,每个人都学会了存活的杂技。
“是不是李作文对你有什么……过分的举动?”梁三丽清清楚楚地说:“我早就和他睡在一起了。”蒋中天的心一下有点不舒服。
梁三丽把脸转向了他,说:“他可是黑社会老大,你动了他的女人,怕不怕?”蒋中天把话头引开了:“他什么时候来哈市的?”“好像七八年了吧?最早,他在哈市搞水果批发,欺行霸市,在市场没有一个人敢惹他。后来,他干脆不做生意了,拉了一群兄弟,专门收保护费。那期间,有几个人先后被他割断了脚筋。再后来,他摇身一变,成了拆迁办公室主任,那些钉子户一听他的大名,都乖乖地把自己拔了。去年,他成立了万能公司,想做谁的生意就做谁的生意。”“他霸占了你?”“不,我是自愿的。”“你喜欢他?”“不知道。”太阳偏西了,他们进了屋。
梁三丽走到写字台前,看那本《圣经》。
这本书宽阔而厚重,褐色封面上烫着金字,四个角包着黄铜皮,像一个精致的匣子。
她用左手一边翻一边说:“你信它吗?”“不信。”“那你为什么还看它?”“我只是想学学欺骗的艺术。《圣经》说,神爱世人,耶和华颁布的十诫之一就是不可杀人,可是他自己却大开杀戒。遭到他击杀的人,有数字可查的,就有九十万五千一百五十四个。没有数字可查的,那就更是不计其数了。”梁三丽翻到了扉页,说了一句:“洪原?”蒋中天蓦地把目光射过去。
“这不是你的书?”她问。
蒋中天走过去看了看,扉页上果然有“洪原”二字。
当时,他和洪原每人买了一本《圣经》,他逃离公司那天拿错了。他这才明白这本书里为什么夹着洪原的照片!
“拿错了。”他说。
“那次吃饭,你好像说过这个人。”“是的,他死了。我那本《圣经》永远也调换不回来了。”“你和他是朋友?”“最好的朋友。”梁三丽叹了口气,说:“这本书应该算是遗物。你那本书也成了遗物。”接着,蒋中天对梁三丽讲起了他和洪原的友谊,他的脸上充满了怀恋和感伤。
他当然没有提那笔巨款的事。
梁三丽听得十分认真。
当蒋中天讲到一个女人驾驶洪原的车,直接开进了深谷,两个人双双毙命,那个女人的脸摔得四分五裂,血肉模糊,没有一个人知道她是谁的时候,梁三丽突然“咯咯咯”地笑了起来。
蒋中天吃惊地说:“这么恐怖的事,你还笑得出来?”她止住笑,淡淡地说:“我在想,假如医生能把那个女人的脸一点点修复,重现她的本来面目,那可能是更恐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