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零八十三章 将进酒 (第4/5页)
作为大骊北岳,披云山管辖地界,包括那条铁符江。
第一任朝廷封正的水神娘娘,是早年大骊皇后南簪身边的宫女,名为杨花。
她如今已经是齐渡的长春侯了。
人生飘若陌上尘,杨花著水万浮萍。
当初神水国文运昌盛,尤其以送别诗名动北方半洲,多借物言志,杨花即柳絮。依循说文解字,杨,柳之扬起者也。
阮邛至今还不确定杨花是旧神水国谁的转世,也不清楚弟子柳景庄与杨花有没有什么渊源。
铸剑之外,一团糟。
作为阮邛内心深处最喜欢的弟子,柳景庄在师兄弟们不断提升境界之后,尤其是阮邛自己跻身上五境之时,不知不觉,境界已经垫底的柳景庄,毫无征兆,在某次闭关途中,他就走火入魔了一般,如果不是阮秀察觉到不对劲,她出手相救,那么这个只要出关就会心性大变的柳师兄就会酿下大错,后果不堪设想,在那之后,自认此生修行无望的柳景庄就黯然离开风雪庙,阮邛没有拦着,因为知道拦不住。
后来在小镇,阮邛曾经给女儿解释过自己为何只是让泥瓶巷少年打短工。
理由就是不想让她见到第二个柳师兄。
这也是当年阮邛不愿收取陈平安当铺子正式学徒的真正理由。
阮邛这些年偶尔会想,是不是当时少想一点,不怕将错就错,秀秀就会留下,那么最终跟随周密登天离去的,就变成了李柳?
阮邛摸出一壶酒,是早年从小镇买来的市井土酿,胡子拉碴的汉子,闷了一口酒。
后悔不能当饭吃,但是能当酒喝。
那四个崖刻大字。
从上往下,便是天开神秀。
从下往上,则是秀神开天。
记得当年那个摆摊算命的年轻道士,曾经给秀秀算了一卦。
签文是一句看似在故弄玄虚的古语,“不开人之天,而开天之天。开天者德生,开人者贼生。”
阮邛记起最后一次跟秀秀同桌吃饭,秀秀轻描淡写说了件事情,说她见到柳师兄了。
当时阮邛没有多问什么。
但是再后来,就是文海周密与阮秀联袂登天离去。
槐黄县城,曾经有六百户人家,大大小小的街巷,纵横交错着,比那条泥瓶巷更狭窄的巷弄,其实为数不少,若是从泥瓶巷去锁龙井打水,可以抄近路,就会路过此地,两堵墙壁如面对峙,茅檐低矮,阳光照射不到,暗无天日。陈平安在年少时就经常光顾此地,尤其是在那天寒地冻的冬天里,阴暗巷弄内地上结冰,四下无人时分,陈平安就会先将水桶放在小巷一端,就那么向前一推,自己再后退几步,一个前冲,侧身滑过小巷,最终与装满水的那只木桶在小巷尽头汇合。
后来陈平安带着陈灵均散步小镇,路过此地,巷口有水井,井小水浅,只够附近几户人家汲水的,陈平安曾经被当成过偷水贼,挨了顿骂。
井边有一块土壤贫瘠的菜圃,一边闲聊一边散步,当时陈灵均是走出去十几步路,才猛然间想明白一件事。
山主老爷,在小时候竟然偷过菜圃的蔬菜?!否则山主老爷怎么可能知晓菜园里那些蔬菜的滋味,是柴涩的?
而陈平安当时也没有否认什么,反而只是让青衣小童别外传。
这就是承认自己在年少时确实偷过东西了。
遥想当年。
夜幕里,一只常年在杏花巷附近逛荡的黑猫,通体漆黑,很难说清楚是家猫还是野猫,它脚步轻灵,无声无息,走在杨家药铺屋脊之上。
它通过天井望向后院那个正在吞云吐雾的老人。
杨老头说道:“之祠道友,来都来了,不如进来一叙,天井之外,藏不住话。”
被老人称呼一声“之祠道友”的黑猫,先轻轻摇头,再如人颔首,纵身一跃,落在那条檐下长凳上。
蛮荒十万大山的那个老瞎子,在登天一役中出力极多,他因为不满于后来的内讧,觉得原来翻了天的人间,也好不到哪里去,失望透顶,作为人族修士,却选择留在距离剑气长城不远的蛮荒天下,曾经自剐双目,丢到了蛮荒天下之外的广袤山河,化作了两只野猫,一黑一白,游荡在人间,冷冷看着世道的变迁。
不过老瞎子在万年以来,并没有收取这两份“眼界”。懒得正眼瞧,眼不见心不烦。
其中一只黑猫,如今就经常跟在马苦玄身边,另外一只白猫,本该留在青冥天下,不知怎么,最终跑去了东海观道观。
野猫刚刚从那条小巷来到这边,一个黑炭似的干瘦孩子,趁着天黑偷了些蔬菜回泥瓶巷,两脚发软,汗流浃背。
杨老头好像知道它瞧见了什么,淡然道:“终于有点人味了。”
野猫蹲坐在长凳上,拿爪子梳理着油亮的毛,抬起头,它那一双幽黑的眼眸,直愣愣盯着老人。
杨老头只是眯眼凝视着天井内的地面景象,香火无数,每一炷香,就是小镇某个人的香火,井底铺满了香灰,年复一年,层层叠叠。
只是在黑猫眼中,天井内空无一物。
它放下爪子,抵住长凳,用眼神询问这位昔年掌管人间男子地仙登天的老人。
齐静春选中了书童赵繇?
未必。可能刚好相反。
未必?不然齐静春为何早早就开始叮嘱赵繇,让那个孩子注意要在平常处结善缘?
齐静春知道自己看不破我的规矩,他也不愿深究此事,担心弄巧成拙,反而不美。
你选中了泥瓶巷的这个孤儿?
没有。命薄如纸,他当不起,我不划算。之祠道友,信不信由你,从我传授给他那门吐纳术开始,他就已经一只脚离开赌桌了。
有无一个“但是”?
有,“但是”天不弃自强不息者。我布置的这张赌桌,不是修士登山,对资质、背景没有任何要求,所以没有任何高下之分。
老人视线中的天井内,插在香灰堆里的一炷炷香,火光闪烁,香雾袅袅升起,有些香火即将燃烧殆尽,香雾却极低,有些香火仿佛刚刚点燃,香雾却极高,距离天井口子只差些许距离了。有些香雾流散,留不住,都落入了其余香火当中去,有些烟雾散而不乱,如华盖,如遮挡风雨,荫庇了某些火星微亮、半明半暗的香火,有些香烟却是凝练成一线,笔直浮升向高处,有些香火倾斜向旁处,抵住了附近的香火,即将烧断后者,景象各异,不一而足。
大雨,返回泥瓶巷的宋集薪被堵路,被一个枯瘦如柴矮了不少的同龄人,伸手掐住脖子,高大少年背靠墙壁,毫无反抗之力。
草鞋少年眼眶通红,五指如钩,掐住邻居的脖子,他死死盯住那个骗自己违背誓言的宋集薪,恨极了这个明明衣食无忧偏偏还要害人的同龄人。大雨中,两个少年的脸庞上都有泪水,一个是仇恨和愤怒,一个是恐惧和悔恨。
宝溪窑口,某天负责守夜看着窑火的娘娘腔,独自坐在板凳上,临时下了一场大雨,汉子光顾着看雨,等到回过神,才惊骇发现窑火竟然断了,这就意味着宝溪窑口近乎小半年的收成全泡汤了,从姚师傅到所有窑工,都会记恨他的失职,而且事后还会被窑务督造署那帮官老爷追究问责,这个叫苏旱的胆小男人,捅出这么大的篓子后,吓得直接跑路,根本不敢跟任何人说,他一个劲往山里边躲去,大雨滂沱,砸在脸上身上一阵阵生疼,好像每一滴雨水都是一种鞭打。
整座窑口的青壮汉子都在追他,大举搜山,等到大雨停歇,一个个点燃火把。
刘羡阳身披蓑衣,戴斗笠,高大少年手持火把,憋了半天,还是没忍住跟身边老人说了一句,姚老头,不然就这么算了?
姚老头走在泥泞山路中,一脚一个印子,跟高大少年说了句怪话,算了?怎么个算了,算在你头上?
刘羡阳咧嘴一笑,可以啊,那就欠着,以后我帮他还钱。沉默片刻,刘羡阳补了一句,我跟陈平安一起还。
这就叫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自己赚钱本事大,陈平安攒钱本事好,相信他们俩总能还完这笔糊涂账的。
毕竟是一条命。那个娘娘腔再嘴欠,还挨过刘羡阳一个大嘴巴子,可是细究过后,好像也没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
就今夜这架势,不得抓到他就活活打死拉倒?姚老头可是出了名的六亲不认,认死理儿。
姚老头面无表情低声一句,都是自找的,人这辈子本就是还债来的,躲不掉的,趁早还完了事。
刘羡阳听不真切,估计听清楚了,那会儿的高大少年,心性单纯,也不会往心里去。
黑漆漆的夜幕中,蓦然一个电闪雷鸣,心神大乱的苏旱借着好似老天爷给予的亮光,愣愣看着那个从树后绕出的干瘦少年,后者默默摇头,伸了伸手指,好像给他指了条生路。
没有骨气的穷人最喜欢作贱比自己更穷的人,大概说的就是苏旱这种人。
但是这夜放过他的人,却是这个他平日里最喜欢挑衅和欺辱的少年,姓陈,沉默寡言,是个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闷葫芦。
可男人最终还是被抓住了,娘娘腔被五花大绑回龙窑,其实没有被当场打死,都说伤筋动骨一百天,何况是被打断了手脚的人,在床上躺了差不多得有小半年的光景。本该轮流照顾娘娘腔的那些窑工、学徒,都将这个活计视为苦差事,又赚不着半颗铜钱,还累人,关键是一屋子臭不可闻的污秽气,夹杂着熬药的气味,实在是遭罪,所以就各找各的理由,或者干脆不找借口,都让陈平安忙去了,结果就是窑口内原本两看最相厌的两个人,一个躺在病床上,一个坐在长凳上,就那么各自沉默着,双方经常一句话都不说,一个呆呆看着缺了自己果然就不会有人更换的老旧窗纸,实在是太不漂亮了,一个娴熟熬了药再帮忙给娘娘腔喂下,就跟哑巴似的,反复演练着拉坯姿势。
姚老头去过一次,问苏旱有没有怨气,想不想离开龙窑去别处谋生。娘娘腔咧嘴笑着,艰难摇头,扯动伤口,比鬼还难看。
其实娘娘腔心思细腻,知道自己要是不挨这顿打,不打得狠了,窑口主人肯定绕不过他,就他这条贱命,死一百回都不够赔的。
所以姚老头是在帮他。
刘羡阳受不了那个气味,都会坐在门槛那边,骂娘娘腔一箩筐的难听言语,再骂陈平安一句烂好人,屋里躺着的,坐着的,都不还嘴,一个是不敢跟刘羡阳吵架,一个是无所谓。
可只要刘羡阳不在门口的时候,起先娘娘腔伤势稍微好上几分,有了点精气神,还会小声骂天骂地,骂这天公如何如何不开眼,骂得起火了,就开始大声骂那个姓陈的少年,是个有爹生没娘养的贱胚子,后来实在是骂得乏了,吵架总得对骂才有滋有味,摊上了从不搭腔的少年,确实也没啥意思,后来娘娘腔就逐渐消停了。某次娘娘腔实在是憋屈得厉害了,就问那少年你是咋想的,怎么都不还嘴,真不生气吗,还是说因为打小就被街坊骂惯了,不被骂几句,反而浑身不舒服?少年黑着脸沉默许久,才说了句真心话,等你病好了,哪天能下地干活了,我就给你几个大嘴巴子,不打掉你这张满嘴喷粪的臭嘴几颗牙齿,我就跟你姓……硬是从鬼门关熬过来的娘娘腔闻言不怒反笑,笑得不行,估摸着是扯到了伤口,便呲牙咧嘴起来。
后来,娘娘腔已经可以下床走路了,但是还需要养伤。男人偶尔外出,都是那种将雨未雨的天气,路上遇到了窑工,娘娘腔跟人套近乎说话的时候,还是会习惯翘起兰花指,或是捋一捋鬓角头发,旁人至多笑话一句狗改不了吃屎,当面调侃几句,娘娘腔以前是全然不当回事的,当下却会神色黯然,苏旱独自走在路上,要么打自己一个耳光,要么偷偷伸出左手死死攥住右手,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他跟泥瓶巷少年,真正称得上双方闲聊的时候,只有一次,就只有一次,约莫还是娘娘腔絮絮叨叨说了十句,少年顶多说一句。
而且从头到尾,少年只说过一句勉强能算好话的话,不亏心,是说娘娘腔的剪纸很好看。
最后看似心情不错的娘娘腔,就问少年为什么在山上第一个见到自己,却不跟姚师傅他们报信?
消瘦少年的答案再实在不过了,你胆子小,被抓回去打死了,你就算变成了厉鬼,肯定不敢找别人报仇,只会找我。
娘娘腔笑得很开心,等到好不容易停下笑声,先是喂了一声,喊了声少年的名字,再问了个问题,说这算不算好人没有好报?
少年就没有搭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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