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零九十一章 如龙走渎 (第4/5页)
沈刻丢了手中那把刀刃起卷的残破佩刀,环顾四周,带着沙哑哭腔近乎咆哮喊道:“陈剑仙,找着了,找着了!”
那位年约三十的女帝厉色道:“乱臣贼子,依仗武学,胆敢作乱犯上,还不束手就擒,引颈就戮!”
沈刻愣了愣,差点就忍不住要重新持刀,一刀剁掉这个娘们。老人忍住全身剧痛,抬手抹掉脸上的血迹,先前一口气绷着还不觉得如何,这会儿稍稍松懈几分,真是疼得肝胆打颤了,就在此时,从那精美华盖后边,走出一位身穿青色袍子的清癯老者,有一部好似戏台老生的雪白长须,直垂而下,如高崖挂瀑一般,飘飘有神仙之表。
沈刻惊喜万分,霎时间老泪纵横,踉跄前行几步,“陈剑仙,按照约定……”
那位“老神仙”抚须而笑:“骗人之语,何必当真。”
只见那位被女帝敬称为国师的“老神仙”,明摆着是要不认账了,刹那之间,一挥袖子,地上长刀就将沈刻胸膛捅出了个窟窿。
沈刻倒地不起,死不瞑目。下一刻,就重新回到了皇宫外的白玉桥上,沈刻重新站立,无数个沈刻,再次从四面八方蜂拥而来。
沈刻呆滞无言,无数年来的鬼打墙,在此牢笼徘徊不去,好不容易瞧见了一线曙光,到头来竟是一场骗局?
连那破口大骂几句的心气都没有了,沈刻闭上眼睛,真是被那个娘们说中了,站在原地,束手待毙。
庭院内,属于垂帘听政多年再篡位登基的马氏女帝,突然头疼几分,她伸手按住额头,记忆如潮水般涌入,好似被凿开了脑袋。
老真人微笑道:“在你十二岁时,就曾为这个你批命,记得当时与你说,功名利禄,富贵荣华,皆是身外之物,可惜世人一见了这些,便舍着性命去求它,及至得手,反而味同嚼蜡。”
“你那会儿自然是不信的,如今等你当过了做梦都不敢想的女子皇帝,试问此间滋味如何?若是有机会重头再来,你是依旧答应选秀入宫,还是跟随那云游道士一起山上修行清心寡欲的仙法?又或是与请人私定终身,离家出走,四海为家,闯荡江湖,行侠仗义?又或是当个生活安稳的平常人,每天一开门,就是柴米油盐酱醋茶?”
“是了,当过皇帝,要求长生。这就是人之常情。”
“修道之士,得见真人,得见真人。前‘得’在运,后‘得’在己。”
一样的四个字,“得”字,却用上了两种读音,“得到”的得,“得是如何”的得。
老神仙微笑道:“多少痴儿看不破,浮生却似冰底水。”
在这位仙风道骨的老神仙最后一字落定之际,须臾间,女子似乎遥遥瞧见海上生明月,仿佛蓦然跃出水面,照耀得天地万物如同万顷琉璃一般,高枝眠鸦,浅滩宿鹭,阒然无声。
某地,府城外的官道上,那支武备精锐的骑军,在光天化日之下暴起杀人,一众武馆成员无一生还,死状不可谓不惨绝人寰,死者多是走镖惯了的老江湖,结果还是在顷刻间毙命,毫无还手之力。不少尸体身上都有箭矢被拔去的窟窿,估计官府仵作有的忙了,关于此事,如何上报,更是一个足可让太守感到焦头烂额的大-麻烦。大白天的光景,鬼气森森的阴恻恻道路上,“马川”呆呆看着倒在血泊里的自己,尸体裆部先前挨了一铁枪给搅得稀烂了,一旁“马璧”则看着那个发髻散乱、断去一臂的死人,兄弟久久回神,对视一眼,都不知道何去何从,记得书上说人死了,就会有黑白无常或是牛头马面过来拘押魂魄,带去鬼门关走上黄泉路,喝过孟婆汤,不知道是真是假。
就在此时,阴魂马川率先发现一个道士装束的年轻男子,缓步绕过一匹在原地徘徊不去的马,那道士与自己对视一眼,道士好像对于见鬼一事,并不惊慌,只是脚步不停,用脚尖随便踢开路上的一把刀,马川见此忍不住开口问道:“你也是鬼?”
那年轻道士嗤笑一声,神色冷漠道:“跟你们不一样,我是大活人,不过修了点仙家道法的皮毛,所以能够瞧见你们这些孤魂野鬼,路过而已。”
马璧双手握拳,悲愤欲绝道:“既然道长是仙家高人,为何路过了,都不肯出手救下我们?!”
云游道士微笑道:“那贫道就认个错,与你们兄弟赔罪个,诚心诚意道歉几句?”
只见那道士打了个稽首,竟然真是装模作样开口道歉起来。
马璧气急败坏,浑身有淡淡的黑烟缭绕,眼神不由自主凶戾起来,他就要冲上去与那个铁石心肠的道士纠缠一番,却被马川伸手使劲攥住胳膊。道士见此情景根本不惧,反而面露讥讽道:“天地分阴阳,人鬼各一边,两者偶然相逢,按照古话说,就是一种冲撞,比较犯忌讳了。贫道之所以在此现身,是因为刚刚双眼沾了些符水,折算成市价,好几两银子呢,所以才能开眼瞧见你等阴冥鬼物,为的就是防止有厉鬼作祟,执念太深,不惜犯禁阳间,所以贫道现在将你们斩杀了,就会有一桩阴德傍身。”
马川战战兢兢说道:“看得出来,道长不是这样的人。”
年轻道士笑问道:“想要变成贫道所谓的厉鬼,好跟这拨草菅人命的凶人报仇?那贫道可就要给你们当头泼一盆冷水了,信不信你们连府城那边的城门都进不去?侥幸抹黑溜进了城门,再绕过城隍庙日夜游神的巡察队伍,等你们好不容易瞧见了他们家门口张贴的门神,信不信你们直接就被那些不偏不倚的门神,视为污秽的脏东西,当场将你们给打杀了。”
一提起那拨匪人,马川咬牙切齿道:“道长,只要能够跟那些畜生报仇,我们兄弟不管付出什么代价都愿意!”
马璧脸庞扭曲神色狰狞道:“畜生不如,定要将他们剥皮抽筋,吃他们的肉喝他们的血!”
道士神色玩味,缓缓说道:“先前见死不救,是因为这桩祸事是你们自找的,神仙难救一心求死人。今日救了你们,说不得明日还是一个死,一个方外之人,贫道徒惹红尘在身,何苦来哉。不宰掉你们赚取阴德,已经是贫道……”
兄弟只见那道士抬起单掌在身前,默念一句福寿无量天尊。
在那之后,在兄弟二人的跪地磕头苦苦哀求之下,道士才将那些横死的尸体都给拼凑起来,再草草埋葬了。
道士就带着两头鬼物循着骑军的道上马蹄痕迹,一路追随而去。
背剑道士确是世外高人,气不喘脸不红,健步如飞,速度快过奔马,马氏兄弟庆幸自己是鬼物,还能跟着那位自称是下山历练红尘的异士。道士期间停步休歇,从包裹中拿出干粮,摘下腰间酒葫芦,就坐在路边自饮自酌,用花生米和咸菜当下酒菜,干粮难以下咽,就灌了一口酒水,润润喉咙……性情急躁的马璧几次催促道长赶紧吃完赶路,道士却是悠哉悠哉,只说是吃酒不吃菜,必定醉得快,活人不生胆,力大也枉然……道士言语之间,马璧并没有发现身边的兄长,看待自己的眼光,似乎记起了什么,便有些异样,马川偷偷晃了晃脑袋,将某些事情抛之脑后。
“槽里无事猪拱猪,分赃不均狗咬狗。”
道士自顾自吃饱喝足,收拾好包裹斜挎在身,轻轻拍了拍肚子,随口笑问道:“阴间鬼像人,阳间人像鬼,马川马璧,你们说这世道,怪,还是不怪?”
两兄弟黯然神伤,只是沉默不言。
道士微笑道:“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贫道传授给你们一门适合鬼物修炼的术法?贫道还有正事要忙,不可能陪着你们一直闲逛。”
“但是事先约好了,你们这次复仇,只有各杀一人的机会。在下决定动手杀谁之前,你们可以在贫道的帮助下,一一找到他们,了解他们的家世身份,最后再商量着挑个人杀。在这期间,你们如果胆敢违背约定,贫道自有手段,让你们笑得轻重利害。”
“成与不成,都给句话。”
马川抱拳道:“道长大恩大德,我们何以为报?”
道士笑道:“无需报答。你们记得杀仇家的时候,千万不要手软就行。”
由于道士半路吃了顿饭,再加上他们需要小心绕过沿途各类祠庙、书院和道观庙宇,与此同时,道士还要传授给他们一门仙家术法,一来二去,就大大耽搁了行程,等到兄弟与道士分开,再凭借那本术法潜入城内,才得知真正的罪魁祸首,是来自邻国的两个狗杂种,早就返乡了。后来他们历经千辛万苦,几次险象环生,身处绝境,差点就要落个魂飞魄散的下场,终于被他们找到了那两个人。
马川看着马川,马璧看着马璧。
他们自己看着自己。
他们几乎同时,恢复了全部记忆。
名为秋筠的赵氏千金,即将出嫁之时,身边陪嫁的侍女突然与她笑问一句。
“主仆身份对换,让曾经的主人,马月眉给你当了多年丫鬟,感觉怎么样?”
沈刻在那玉宣国京城内,死了一次又一次,如坠轮回,旋转不休,老人变得愈发形神枯槁,骨瘦如柴,彻底心死如灰。
等到天地出现异象,万籁寂静,沈刻也浑然不觉,孤魂野鬼和行尸走肉一般,独自游荡在在万人空巷的京城小巷中。
只听得背后一人笑语道“若想发财,何不问我。”
沈刻身体僵硬,神色麻木转过头去,看到了那个青衫男子,想了想,终于记起眼前人物,好像是一位剑仙,姓什么来着?
皮包骨肉的老人,浑浊眼神中,泛起些许光亮,嘴唇微动,好像想要问什么,又开不了口。
那人笑问道:“给你一种相当于止境武夫的体魄,就当是帮忙作弊了,你再看看能否走出此地?”
沈刻闻言没有半点欣喜,只是默默蹲下身,背靠着小巷墙壁,双手抱住头,伤心欲绝的老人,就那么呜咽起来。
那人笑道:“恁大岁数的人了,怎么还哭上了。”
沈刻抬头些许,再抬起一只手,老人将那只戴有扳指的手指,给一点点嚼碎了,满嘴鲜血,喉咙微动,连血肉筋骨带着破碎的玉扳指,一并咽下肚子。
那人问道:“后悔药,好吃吗?”
老人摇摇头。
另外一处幻象天地,小庙外的陈平安一脚向前踏出,带着余时务故地重游,回到了那处繁华水乡,走在岸边的青石板路,河中有一艘接亲的彩船,载着凤冠霞帔的新娘子,正驶向那座寓意美好的福禄桥。
他们并肩缓缓而行,一处高宅院内有株正值花开、红艳绚烂的紫薇树,陈平安微笑道:“老物成精,不知它看过了屋内几位少年变白头。”
余时务问道:“先前我就觉得花开时节不对,你不是为了暗示它即将成为精魅?而是故意给明眼人看的破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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