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篇 算哲埋葬之夜 (第2/5页)
“当然听到了。”
伸子几乎是反射性地马上回答。但是说完之后表情中却出现了不寻常的混乱,声音里带着颤抖。
“但是我当时不能离开树皮亭。”
“那又是为什么?留下只会无端加深你的嫌疑啊。”
熊城严厉地紧逼,伸子嘴唇发颤,双手环抱胸口,像是想压抑住自己激动的情绪,可是她嘴里说出的却是如冰雪般冰冷的话语。
“我真的不能说——再问我多少次也一样。不过,在克里瓦夫夫人发出惨叫瞬间之前,我看到那扇窗户旁边有个奇怪的东西,就好像一个无色发光的透明物体,但却看不出明显形状,简直像气体一样。不过那奇怪的东西出现在窗户上方的空气中,缓缓浮动,斜斜飘进窗户里。就在那个瞬间后,马上传出了克里瓦夫夫人的惨叫声。”
伸子满脸恐惧,同时打量着法水,注意着他的反应。
“一开始因为雷维斯先生人就在附近,我以为大概是惊骇喷泉的飞沫。但是仔细想想,当时连一丝微风都没有,不可能有飞沫飘动。”
“喔,难道又有怪物出没吗?”
检察官蹙起眉低声说道,但想必他一定在心里暗自补上一句——否则就是你在说谎。熊城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猛然起身,凛然对伸子说。
“我想你这几天一定饱受失眠之苦,不过从今天晚上起,我可以确保你一定能有充分的睡眠,这可以说是刑事被告人的天堂呢。我会用绳索勒紧你的手腕,这么一来你全身就会产生畅快的贫血症状,意识逐渐模糊。”
此时伸子视线骤然低垂,双手掩面,趴伏在案。但是正当熊城要拿起话筒叫警车时,法水不知在想什么,他竟然拉住电话线,扯掉连在墙上的插头,将之放在伸子掌心里。接着他斜眼看着哑然的三人,开始热切阐述自己的想法。啊,事态再度逆转了。
“其实给她带来不幸的怪物,恰好带给我诗意的灵感。如果现在是春天,那一带应该是花粉与花香的海洋吧。假如是草木枯萎的严冬,喷泉和树皮亭的自然舞台也能成为她的不在场证明。她和克里瓦夫夫人,都是被那候鸟……彩虹所拯救。”
“啊?彩虹……您到底想说什么?”
伸子的身体像突然弹起,泪水沾湿的美丽眼睛望着法水。但在此同时,那道彩虹却把检察官和熊城推入绝望深渊。或许对他们两人来说,那一刹那让他们直接感受到对一切的无力感吧。不过,法水所提出的这幅色彩浓艳的华丽绘画,却有着让人难以抗拒的奇异魅力。法水静静说道。
“彩虹……那的确是一道皮鞭般的彩虹。但是,在假冒凶手身份,又戴上久我镇子那张学究面具时,就被蒙蔽而看不见那彩虹了。我打从心里同情她饱受苦难的立场。”
“那么如果借用久我镇子的说法,应该是所谓的动机转变吧?我说得没错吧。但是那些上戏用的浓妆都已经洗掉了。伪恶、炫学……那些恶德对我来说确实是太过沉重的戏服。”
从案发第一天累积至今的情绪,超越她的控制顿时释放出来。伸子的身体就像只小鹿一样轻跳着,她将双手水平举起,把拳头紧贴耳根,左右摇摆,那对因欣喜而恍惚的眼瞳不知道在空中写下什么样的文字。这出乎意料的欢喜,让伸子彻底陷入疯狂。
“啊,好刺眼……我知道自己一定能看到这道光明……我一直如此坚信……可是,那片黑暗……”
话说到一半,伸子逃避地闭上眼睛,粗暴地摇头。
“要我做什么都可以。不管是要跳舞还是倒立——”
她站起来,踏着玛祖卡舞曲<a id="jzyy_1_256" href="#jz_1_256"><sup>(7)</sup></a>般的四分之三拍,像陀螺似的开始旋转,然后双手撑着桌缘,轻浮地将一头下垂头发往后方甩。
“但排钟室的真相和我不能离开树皮亭的事,请你们别再追问,因为这座宅邸的墙壁里藏着不可思议的耳朵。要是我没有遵守承诺,谁知道我还能获得你们的同情到何时。好吧,请开始下一个问题吧。”
“不,您可以离开了。不过关于丹恩伯格夫人事件,往后还有要请教您的地方。”
法水说完后,让人将久久沉浸于狂喜亢奋中不想离去的伸子带走。漫长的沉默和尖锐的黑影——伸子离开后,房内如同台风过后,弥漫着难以言喻的悲痛。因为伸子的解放,也代表他们已断绝了在人类世界中的希望。黑死馆底下的可怕暗潮——每一项个别的微细犯罪现象,都把事件动向倾力导向那无所不在的巨大魔力暗影。熊城满面怒气,狠狠地咬着牙,突然将法水拔下的插头用力丢在地板上。他站起来,在房中奋力来回踱步,不过法水只淡淡地说道:
“熊城啊,这下子第二幕终于结束了,确实是一场名副其实如迷宫般混乱纠结的场面。不过下一幕开始时,雷维斯会率先登场。接着,事件就会迅速往终局发展。”
“终于?开什么玩笑。我现在连递辞呈的力气都没有了。这故事的脚本大概一开始就写好了,到第二幕之前是人类世界,第三幕以后则进入神鬼降灵的世界。”
熊城消沉地嘟囔着。
“反正接下来只剩下网罗你珍藏的摇篮本<a id="jzyy_1_257" href="#jz_1_257"><sup>(8)</sup></a>,还有写好我们的墓志铭。”
“嗯,的确跟摇篮本有关。其实有一个类似这种说法的论调。”
检察官依然带着沉痛的态度,面色凝重地诘问法水。
“我说法水啊,载着枯草的马车经过彩虹下。然后穿着木鞋的少女跳起舞来——这么一来,整桩事件里连一个人类都没有了。我实在不懂这种牧歌般宁静风景的意义。再说,你所谓的彩虹到底又是什么譬喻?”
“怎么可能,那可不是什么典故,更不是诗句。当然更不是模拟或对照。我说的是确确实实出现在凶手和克里瓦夫夫人之间的真实彩虹。”
法水那对仍然带着梦想的热切双眼转过去时,房门刚好被静静推开,久我镇子那张瘦骨嶙峋的脸毫无预告地突然出现。那一瞬间,有种令人窒息般的感觉压下。或许这位学识丰富、带有强烈中性性格的神秘论者,会让这桩已经难以在人类之中寻找凶手的异样事件,陷入更深的阴暗迷雾吧。镇子简单行过注目礼后,用惯有的冷淡语气开口,但她说的内容却极令人激动。
“法水先生,我虽然觉得不太可能,但还是想确认一下,您应该不会全盘相信所谓候鸟云云之论吧。”
“候鸟?”
法水眼露奇异神采,马上反问。或许只是偶然,但自己刚刚以彩虹为表象说出的话语,现在镇子竟然再次重述。
“没错,我指的就是还活着的那三只候鸟。”
镇子愤愤说道,从正面直盯着法水。
“我再强调一次,不论那些人打什么算盘来自我防御,津多子夫人都绝对不是凶手,而且夫人今天早上才终于能起床,身体状况还没恢复到能接受侦讯的程度。我想您应该很清楚过量的水合氯醛会带来什么症状。今天之内想从贫血和视神经疲劳中完全恢复,已经相当困难。我简直觉得她的命运有如玛丽一世(十六世纪苏格兰如圣女般的女王。后在一五八七年二月八日被伊丽莎白女王送上断头台)……我实在很担心你的偏见。”
“玛丽一世?”
这似乎勾起了法水的兴趣,他上身前倾。
“您的意思是指她个性过度善良?还是觉得……那三人好比玩弄权术的伊丽莎白女王?”
“这是两种不同的意义。”
镇子凛然回答。
“您或许已经知道,津多子夫人的先生押钟博士为了自己经营的慈善医院,几乎耗尽家产。因此,今后为了继续维持下去,就算独眼的津多子夫人也得再次沐浴于荣耀当中。她所获得的喝彩,将会让对医药不抱希望的数万人雨露均沾。正所谓‘温和待人者可得到福分,挡住门口者却会妨碍别人’。法水先生,您应该知道所罗门王这句话的意思吧。这里所指的门,就是给这桩事件注入凄惨亮光,那扇有着钥匙孔的门。那里就藏着这座黑死馆永生的秘密钥匙。”
“您能再说得具体一点吗?”
“那么,您知道舒尔兹(弗里茨·舒尔兹。十九世纪的德国心理学家)的精神萌芽论(疯狂精神科学家特有的论述,属于一种轮回说。主张人死后脱离肉体的精神会化为无意识的状态永远存在。这种状态相当微妙,不可能表现在意识上,但却具有能产生冲动作用的力量。此派学者认为精神游离在生死交界,偶尔会出现于潜意识之中,在类似学说中属于最合理的一种。)吗?我会这么说也并非没有确实证据。”
镇子脸上挂着坦然微笑,再次给这桩事件招来凄风。
“什么?精神萌芽论?”
法水突然换上一脸惊恐,结巴地大叫。
“那么你的根据何在……你为什么在这桩事件中主张生命不灭?难道你认为算哲博士仍然持续着不可思议的生存?或者是克劳德·戴克斯比他……”精神萌芽——先是从镇子口中说出这个阴森可怕的名词,接着由法水赋予它不死论这个批注。当然,牵连着这两点的东西,也就是在这桩事件底层黑暗中成长,无声扩散,逐渐扩大其领域的东西。但是偏偏在这个时候,检察官和熊城只觉得这可怕的幻想在眼前化为现实,不禁有种被紧紧揪住心脏的感觉。而另一方面,镇子也因为听到法水说出戴克斯比的名字,仿佛接到一道谜题,显得无比狐疑,看来这句话确实牢牢抓住了她的心。通常一个依附性强烈的人,只要悬着一个疑问,就会进入几乎无意识的恍惚状态,其间偶尔会出现奇怪的偶发性动作,镇子正是如此。她把左手中指的戒指拔出,在手指周围转动,接着多次又戴又拔,频繁地重复这神经质的动作。这时法水眼中闪起一道诡异光芒,趁着这无声空当站起来。他双手交握在背后,在室内踱着步,顺势走到镇子身后,突然一阵大笑。
“哈哈哈哈!这也未免太荒唐。那位黑桃国王怎么可能还活着?”
“不,算哲老爷应该是红心国王。”
镇子几乎是反射性地大叫,同时又出现带着恐惧的冲动,马上将戒指套上小指,接着她深深吐出一口气。
“不过,我说的精神萌芽是一种譬喻,请不要以图像方式来思考。它的意义或许比较接近艾克哈特(约翰·艾克哈特。一二六〇到一三三九年。原本是艾尔福特<a id="jzyy_1_260" href="#jz_1_260"><sup>(9)</sup></a>的多米尼克修道士,被称为中世纪最伟大的神秘学家兼泛神论神学者)所说的灵性吧。从父到子——人类的种子必定会在生死之境流转一次,在黑暗中遭受风吹的荒野。让我说得更具体一点吧。‘我们找不到恶魔,只因无法从我们的肖像之间发现其形貌’,当然,这桩事件最深的奥秘在于那超越本质,外形和内容都无法诉诸言语的哲学之道中。法水先生,那根本是足以撼动地狱圆柱的残酷刑罚。”
“我非常了解,因为我已经在那条哲学之道尽头发现一个疑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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