鸦 (第5/5页)
不过,看到公告上贴出滨岛庄作被贬至材料课仓库组时,柳田当下的感想是——这下麻烦了。公司显然是在惩罚滨岛庄作狂妄犯上的言行,可是柳田修二知道,那个古怪人物绝不可能就此安分下来。他觉得以此人的异常性格,肯定会惹出什么问题。
这个预感果然不幸成真。
滨岛庄作被公司开除以后,天天现身公司大门口,不停嚷嚷着:“柳田修二是叛徒!”还大叫着:“我有证据!他在斑马酒吧和公司领导密谈过。”
柳田修二确实对“斑马酒吧”那件事感到心虚。此外,滨岛庄作宣称“我握有明确证据”这句话,也在员工之间产生了微妙的效果。一开始,大家对滨岛庄作的话根本不相信,可是,眼看着滨岛每天风雨无阻跑来叫嚣,他的声音也逐渐侵入员工的心。
的确,柳田曾在“斑马酒吧”的二楼见过人事部经理。但只有两次,而且都不是他主动要求见面的。
正好就在决定是否要进行罢工的紧要关头,他接到公司方面偷偷递来的便条。柳田毫不设防地与使者一起外出,结果就被带进了“斑马酒吧”的二楼。
然而,那并非滨岛所说的“私下达成协议”。人事部经理只是提议:“如果在公开场合见面,有很多话想必你不方便说,我也无法说得尽兴。所以不如找个地方,就我们俩,开诚布公地说个清楚吧。”
而且见面时柳田刻意提防,没把真心话抖出来。席间虽然送上不少酒,但他都推辞了。几乎一直在听人事部经理大吐苦水,谈公司的苦衷。
柳田修二之所以不主张罢工,正如他那天在工会上说的,他担心工会会分裂。此外,他知道不管怎样,都不可能再逼公司提出比第三次方案更优渥的条件了。这不仅来自于人事部经理偷偷透露的消息,从别处得来的情报也都指向这一点。
在当时的情势下,如果勉强坚持罢工,或许能做得到。运气好的话,没准还能坚持罢工个两三天。但绝不可能拖得更久,弄不好,办公室派的那帮人还会自行搞一个第二工会。事实上,他确实已接获情报,得知某方面已经在秘密进行这项行动了。
柳田修二至今仍深信,放弃罢工是正确的判断。他最怕工会分裂,至少在“柳田主席”任职期间,说什么都得防止分裂——这是他心底真正的想法。
可是,在“斑马酒吧”私会人事部经理一事的确令他心虚。错就错在他答应了经理的恳求,没把那次密会告诉任何抗争委员。所以,事后关于这一点他也无从解释。
因此,即便不停有友人怂恿,柳田修二还是无法与滨岛庄作做正面对决。不管怎么说,“斑马酒吧”那件事都是他的致命伤,只要对方一质问,他就无话可说。遗憾的是,当时没有第三者在场见证。那次密谈没有客观的旁听者在座,使得柳田失去了可能对他有利的证人。此外——事后他才知情——那家酒吧的妈妈桑是经理的情妇,这件事也令他的弱点加倍。
“柳田是叛徒!柳田是间谍!”
滨岛的叫骂声传入耳中,那种呐喊令柳田恨不得塞住耳朵。
叫嚷再三重复以后,周遭人开始对柳田修二投以怀疑的眼光。而最具杀伤力的,反而是柳田修二从总务课副课长一举跃升为生产部第一课课长的事实。不用滨岛嚷嚷,大家早就知道那是公司方面对柳田的奖赏。
无形中的不信任与怀疑正逐渐笼罩柳田的周遭,而且形势日趋明显。柳田对于工作已经丧失了最初的干劲。不仅如此,他还丧失自信,周遭人与部下的怀疑令他精神衰弱。生产部第一课课长这个职位,比什么都能证明滨岛的控诉。
柳田修二开始夜夜失眠。他本就白皙的脸庞现在变得更加苍白,眼带血丝,曾让女社员迷恋的长发如今成天披散在他的额前,整个人也一天比一天消瘦。
他的下巴也在短时间内变尖了。
只要跟滨岛当面说清楚他就会明白了。柳田不知有多少次差点儿这么做。可是,每次令他踌躇的是滨岛现在的立场。滨岛不只被贬为仓库管理员,还被开除了,心理状态极度不稳定。
这时绝非谈话的好时机。单看滨岛在担任抗争委员时的言行就知道,此时不管怎样劝说,恐怕都无法让滨岛理解。现在的滨岛庄作,真是对火星电器恨到骨子里了。对柳田修二的指控就是那种恨意的表现之一。柳田很清楚,就算见面也没用。
“柳田。”
一天,部长突然把他叫去。
“看你最近好像没什么精神,怎么样,要不要休养一下?”
“啊?”
柳田充血的双眼凝视着部长。
“放心,虽然有很多杂音,不过你不用在意。只是,就你个人来说,我认为这阵子的确需要休养。身体一定要照顾好,这只是你将来飞黄腾达之前的小小停顿,等你的身体和精神恢复了,再回来替公司好好工作。这不是我个人的意见,经理也很担心你,特地让我私下转达。”
休养——这会如何终止他的升官之路,柳田修二自己很清楚。这家公司已经发生过太多数不清的前例了。弄不好,休养还可能意味着永远被摒除在主流之外。柳田甚至忽然起了疑心,怀疑这是公司针对他把工会拖到濒临罢工的险恶状态早就计划好的复仇。
柳田修二颓然垂首。
最后,他决定去见滨岛庄作一面,落到这步田地,他终于有勇气找滨岛庄作谈一谈了。
他没把要去见滨岛的事告诉任何人。
转眼间,又过了三个月。
被火星电器开除以后,滨岛庄作就在一家默默无闻的小公司当警卫。
他重复着日班和夜班的轮换,夜里还得拿着手电巡视狭小的大楼。在微弱的光圈带领下,他的脚步声在冰冷的水泥空间里生硬地响着。
结束一晚的执勤后,翌日休假,他就整天待在家里。四周是武藏野的杂木林,偶尔会有健行踏青的游客经过,他们总是在滨岛的屋前放慢脚步,语带艳羡地说:“住在这种地方对健康一定很有帮助。”
道路公营公布了新的道路修建计划,并为了收购土地,三番两次派人来滨岛家谈判——因为他的房子和土地正好位于预设道路的中央。
附近的土地几乎都已成交了。只有滨岛庄作在坚持,照公营开出的价钱他绝对不卖。交涉员在要求他保密的前提下逐渐把价钱抬高,滨岛还是屡次回绝。不管谁来劝说,他一概不听。即使当地大佬和区长费尽口舌,他的意志依然不变,简直就像吃了秤砣、铁了心。
道路公营收购的补偿价格毕竟有限。滨岛庄作拒绝的理由是:此地是他爹留下的土地,充满了难以忘怀的回忆,所以不能搬到别处。
滨岛庄作就此被大家视为贪得无厌又故意唱反调的人。
道路公营则表示,如果滨岛还是不肯答应,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只好根据《土地征收法》强制执行。
滨岛庄作知道,那具死尸睡在这块长满杂木林的土地下已经三个月了,尸体身上的肉应该还没烂光,要完全化为枯骨估计还得再等上一年。
在这期间挖出尸体转埋他处是冒险之举。等到化为白骨,处理起来就会简单许多。在那之前,坚决不能从这块土地上搬走。
再过一年,只要努力把谈判再拖个一年就好,就让开路工程径自进行,单留自己的房子和土地吧。虽说有什么《土地征收法》,但只要提起诉讼,至少能耗个两三年。想必柳田修二的尸体会在这段时间内化为液体渗入土中,最终只留下一具白骨吧。
滨岛庄作连休假都在家里恍恍惚惚地打瞌睡,值早班的日子总是一早出门、傍晚返家;值晚班时则是傍晚出门上班、翌日返家。
他家是散布于武藏野的聚落之一,四周有防风林环绕,春天整片杂木林发出新芽,到了秋天渐渐转黄,入冬后只剩光秃的枝丫。
现在正值冬天。
值完夜班回来的滨岛庄作茫然伫立于田埂,仰望着土地上方,今天同样也有惊人的鸦群在上空盘旋,自从埋了那样东西之后,乌鸦天天群聚而来。
滨岛庄作还不知道,这前所未有的鸦群已令附近的人暗起疑心,并偷偷向警方报告了。
首次刊载于《周刊读卖》·昭和三十七年一月七日
<a id="zhu1" href="#zw1">[1]</a>一町约为九千九百三十平方米,一反为十分之一町。
<a id="zhu2" href="#zw2">[2]</a>一坪约为三点三平方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