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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三十一章 淡淡风溶溶月 (第4/5页)

宋集薪不想去问她,想要她自己告诉自己。

一个不主动问,一个不主动说。

宋集薪躺在长椅上,打算什么都不想,睡个小觉,至少也该打个盹儿,喃喃道:“该不会这就是貌合神离吧。不会的。”

宋集薪蓦然起身,正襟危坐。

因为身边坐下了一个身穿白袍的男子。

皇叔宋长镜。

以及十境武夫宋长镜!

宋长镜神色淡然道:“这就觉得辛苦了?”

宋集薪点了点头,“件件事情不耽误,不保证做得有多好,大纰漏肯定没有,皇叔请放心。若有责骂,我认真听着,有错会改。”

宋长镜冷笑道:“如果骂你管用,我能将你直接骂死。”

宋集薪感到了一种窒息的压迫感,开始呼吸不畅。

可事实上,宋长镜根本没有任何举动,就只是说了一句重话。

宋长镜说道:“真武山马苦玄,以后会来这边做事。”

宋集薪脸色阴沉。

杏花巷那个从小就喜欢扮痴装傻的小杂种!

宋集薪很少如此憎恶一个人。

宋长镜起身准备离去,看了眼宋集薪,“我可以答应你一件事,例如你想杀马苦玄的时候,告诉我一声。但是只有一次机会。许多要求,我未必答应,比如杀了皇帝陛下,让你去坐龙椅。至于要不要把这个机会,浪费在一个马苦玄身上,你自己看着办。”

宋集薪跟着起身,“记住了。”

老龙城外的海边登龙台,如今已是禁地中的禁地。

是藩王宋睦亲自下的禁令。

所以能够去那边登高赏景的,寥寥无几,如果是练气士,需要元婴起步。

去的次数最多的,竟然是一个藩王府邸的婢女。

不过那女子,长得真是不俗气,听说她只是凡俗女子,竟是比那修道有成的女子修士,还要姿容无瑕,飘然出尘。

今天登龙台,她就又孑然一身,站在了最高处。

环顾四周,并无窥探。

原先那个在登龙台附近结茅观潮的苻家金丹供奉,也已经搬去别处。

如今身在这老龙城,如果连她都察觉不到任何迹象,那就肯定没有人在运转那种掌观山河的稀烂神通了。

她一双金色眼眸,宝光流转不定。

身上穿着一件炼化了全部云海的苻家祖传龙袍。

如今这宝瓶洲,她可不是谁想杀就能杀的了,而是除去约莫双手之数,换成了她想杀谁就杀谁!

但是这份微不足道的境界修为,依旧毫无意义。

光是一个成了南岳大山君的范峻茂,就依旧让她感到束手束脚。

而范峻茂以后的破境速度,一样会很快。

稚圭低下头去,是一条额头生出犄角的四脚蛇,在她脚边老老实实趴着。

她抬起脚,一脚重重踩下去,那条四脚蛇模样的可怜小东西,不敢逃窜,只能使劲摔打尾巴,以示可怜,竟是使得整座登龙台都震动不已。

她怒道:“摇尾乞怜,便能活吗?你活得连那个哭鼻子都要躲起来的泥腿子都不如!”

瞬间加重力道,直接将那条四脚蛇踩得陷入地面。

稚圭收回脚,转头怔怔望向遥远的南方,那边的模糊天幕。

能够管她的那个人,死了。死得真是可怜。

另外一个,其实也能管一管她的,却从来不知道真相,真是可笑。

————

夜幕中。

老龙城范家的那艘跨洲渡船,桂花岛上。

桂夫人与唯一的弟子金粟,坐在雅静宅邸当中。

金粟笑道:“师父,这又不是中秋节,为何要吃月饼。”

桂夫人一手持月饼,一手虚托着,细嚼慢咽后,柔声道:“就是想啊。”

金粟只在师父这边,才有些俏皮娇憨模样,她伸长双腿,双手十指交错,伸了个大懒腰,然后抬头望去,岛上那棵祖宗桂树极高,月亮好像就挂在了枝头上。

桂夫人轻轻咬了一口月饼,打趣道:“还是喜欢孙嘉树,不喜欢范二?”

金粟微微脸红,埋怨道:“师父,这就很大煞风景了啊,不合时宜,很不合时宜!”

桂夫人笑道:“好好好,与你认个错。”

金粟继续仰头望向那好似明月、桂树相依偎的绝美风景,随口问道:“师父,听说每座天下都有月亮啊,蛮荒天下更是有三个,再加上那么多的洞天福地什么的,到底哪个才是真的,还是说所有都是真的?人人处处,谁都可以举头望明月呢。”

桂夫人笑了笑,“大概真正明月在心吧。”

月中月。

金粟没来由感慨道:“如果能够一直这样,就好了。”

桂夫人微笑道:“月有阴晴圆缺,终究只是人们的眼中月,心中月,不会如此的。只不过哪个更好,可从来没有准确的答案。”

这位姿容不算绝美、却尤为气质雍容的桂夫人,仰头望向天上月。

在月上看惯了人间,其实在人间遥遥看月,也很不错啊。

————

青鸾国漕运重开一事,总算是功德圆满了,经手此事的各个衙门、大小官员,方方面面,都很满意。

其实此事起先无人看好,事情难做之外,还很得罪人,以及容易后患无穷,落人话柄,一个不小心,就是一身烂泥粘在官袍上,洗都洗不掉。

所以最早的时候,不过是两位从户、工部抽调离京的郎中大人,再加上一位漕运某段主道所在州城的刺史,官帽子最大的,也就是这三个了。

外加一个从县令“擢升”为漕运疏导佐官的柳清风。

只是随着谁都没有意料到的万事顺利,主政官员的官帽子就越来越大,户部侍郎、工部侍郎抢着要离开京城,去那传说中蚊蝇蔽日、蚂蟥爬满脚的地方漕运上吃苦头,半年后,干脆是工部尚书亲自领衔,据说事事亲力亲为,最终不辞辛苦,好不容易漕运得以开通,回京之时,高风亮节的尚书大人只带回了一把万民伞。

皇帝陛下龙颜大悦,升官之人不算少,原本官品就够高的,那就赏赐下去一些御用之物。

当然只除了那个识趣躲在幕后的柳清风,没捞到多少便宜,其实最早与柳清风共事的郎中、刺史三位官员,心中有些别扭,只是与柳清风朝夕相处很长一段时日的三位大人,最终嚼出了些余味,没有在折子上多说半个字,至于那个柳清风为何要如此,三位都升了官的,至今还是没能想明白。

照理说,一个被家谱除名、声名狼藉到了极点的官员,好不容易有了一份实打实的功劳,该得的,怎会不要?一般人,不该得的,都要死求。这个柳清风倒好,晒成了一个村野老农似的,整个人精瘦精瘦,更何况漕运一事,几乎所有细节和走势,全是他一人的功劳,反而到最后是最没升官发财的一个,从漕运佐官平调为了郡守佐官而已。

今天柳清风就在去往青鸾国偏远郡城的赴任路上,乘坐一驾马车,车夫是那当过县尉的扈从,王毅甫。

打小就是书童出身的柳蓑,坐在这魁梧汉子身边,先生坐在后边的车厢看书,道路颠簸,看书最伤神伤眼,只是柳蓑每次忍不住掀开帘子提醒,老爷总说看一会儿就不看,到后来,柳蓑便算了。

老爷这一路,不看那些圣贤书籍,竟然只是在翻阅整理青鸾国的所有驿路官道,甚至收集了一大摞地理图志,还会从乱糟糟的地方县志当中,挑出那些一切与道路有关的记录,不管道路大小,是否已经废弃,都要圈画、抄录。

柳蓑觉得自己大概永远不会知道自家老爷在想什么了。

柳蓑与王毅甫关系很好,都当了威风八面的县尉,却还愿意跟着自家老爷去漕运河渠风吹日晒的,官也没升,讲义气。

所以柳蓑还是喜欢称呼这个汉子为王县尉。

王毅甫也没说什么。

一直就是柳清风书童的柳蓑,最早就跟随柳清风一起离开了狮子园,先是四处游学,然后是进京赶考,再后来是去县衙。

如今还是少年岁数,只是少年已经不再那么年少。

关于这件事,少年今天会很高兴,以后可能会感伤。

只是让他现在就伤感的一件事情,是自家老爷,年纪不大,还远远没到四十岁,就已经双鬓有了霜点。

更让柳蓑伤感的,是老爷如今的模样,半点都不像当年那个青衫翩翩的读书人了。

黄昏中,马车到了一处驿站,递交关牒和公文后,三人在此休歇过夜,驿站胥吏是真没看出那个柳姓男人,是个当官的。反而是那个沉默寡言的车夫扈从,更像些。

因为觉得柳清风的官,不大不小,就给三人安排了两间屋子,不好不坏。

柳清风吃过了晚饭,便开始点灯看书,并且取出笔墨。

王毅甫坐在一旁,笑道:“柳先生,你不管如何,哪怕只为了看书不伤眼睛,也该试试看修行一事,这点神仙钱,不用为大骊节省的,反正大骊朝廷只会赚取更多。”

柳清风放下书,摇头道:“还是算了。修道资质如何,我心中有数。”

王毅甫关于此事,今天是第二次说,柳清风还是拒绝,王毅甫便再也不会多说什么。

柳清风难得翻开了书,忍得住不一直看下去,反而合上书籍,伸手抹了抹,“喝点酒?”

王毅甫大感意外,笑道:“论学问,论治政,一百个王毅甫都不如一个柳先生,可要说这喝酒,反过来。”

柳清风苦笑摇头,“没喝酒就开始骂人啊。”

眼前这位王毅甫。

是昔年宝瓶洲最北方卢氏王朝的实权大将,国之砥柱。

而大骊王朝最早的时候,就只是卢氏王朝的藩属之一!

柳蓑端来了酒碗,都是市井酒水,买得起,滋味也不算差。

柳蓑帮着两人倒了酒,然后看着两个坐着不动的老爷和王县尉,疑惑道:“不是喝酒吗?佐酒菜可是没有的,除非我喊得动驿站那些斜眼看人的官老爷。”

柳清风笑道:“真正的面子,是人不到不开席。你不坐下,我与王县尉都不敢拿酒碗。”

柳蓑哈哈大笑,一屁股坐下。

自家这位老爷,其实开起玩笑来,贼有意思的。

可惜次数少了点。

柳蓑酒量不行,不爱喝酒,何况也不敢多喝,得看着点自家老爷,如果王县尉敢一味劝酒,也得拦上一拦。

所幸老爷喝得慢,王都尉也从不劝酒,这让少年宽心几分。

一高兴,柳蓑自己就喝得有点多了。

王毅甫放下酒碗,“柳先生,我其实一直很好奇你是怎么看待山上的。”

柳清风抿了一口酒,缓缓道:“只是如何看待山上,意义不大,山下山下,其实界线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大。山下,短寿早夭,山上更加长寿。”

王毅甫问道:“仙家术法,柳先生都不讲?这不是比寿命长短,差距更明显吗?”

柳清风摇头笑道:“我是读书人,对上了沙场士卒,被一两刀砍死,王县尉,你说双方差距大不大?”

王毅甫点头道:“原来在柳先生看来,山上修道之人,就只是拳头大些,仅此而已。”

柳清风不再喝酒,“有钱人,山上人,尤其是富可敌国的前者,所谓得了道的后者,双方都是得了天地造化的大恩惠,活命无忧,衣食更是几辈子都无忧了,那就应该想着打开腰包,还回去一些,有来有往,细水流长。这不是我非要人人学那道德圣人,并非如此,而是如此做了,是送小钱出门、迎大钱进门的路数,归根结底,还是赚钱,得到更多的利益。”

柳清风继续说道:“对破坏规矩之人的纵容,就是对守规矩之人的最大伤害。”

说到这里,柳清风转头望向已经喝了个半醉的少年柳蓑,笑问道:“那么我们如何确定自己订立的规矩,就一定是好的,是对的?”

“老爷自己想这些,我不想,想也想不出答案。”

柳蓑晃着脑袋,咧嘴一笑:“不过老爷也少想些,不然别的不说,我也跟着累了。”

柳清风摆摆手,无奈道:“你继续喝酒就是了,什么都不用想。”

王毅甫举起酒碗,敬了柳清风一碗酒。

柳清风也拿起碗,“我量力而行,不与王县尉客套。”

后来柳蓑已经趴在桌上熟睡过去。

王毅甫难得与这位柳先生闲聊如此之久,并且能够如此随意。

柳先生说那些王毅甫眼中的大事壮举,都神色平静,极为从容,唯独在说到一件王毅甫从未想过的小事上。

柳清风竟是破天荒喝了一大口酒,真是借酒浇愁了。

“宝瓶洲各处,一地方言的消失,让人心痛。许多大的小的,哪怕极为碎碎的文脉,只要书籍还在流传,总有补救的机会。可是那些牵连着许多风俗的方言,若是没了,就是彻底没了啊。”

柳清风最后怔怔望向窗户。

窗户关着,读书人看不见外边的月色。

是不是比昨天明亮,还是会比明天黯淡,都不知道。

————

徐远霞回了家乡,开了一家武馆,只不过这位馆主,却喜好关起门来偷偷写书,给下人打扫房间,偷看了去,便成了个不大不小的笑话。

虽说大髯汉子一大把年纪了,那副尊容,也实在上不得台面。可是愿意嫁给他的姑娘,还是不少。

毕竟一看就是个不缺银子的主,关键是这个上了岁数的男人,方方面面,都吃得开,本地的江湖帮派,县令老爷,同城的郡守府里边当差的,秀才贡生,他都能聊几句。

一条老光棍,只要腰包鼓,想当光棍都难。

城池周边的深山,来了一帮神仙老爷,占了一座山清水秀的僻静山头,那边很快就云雾缭绕起来。

很快老百姓们就蜂拥而去,在山脚那边,有那磕头求仙家缘分的,也有求着这些仙人帮忙消灾解难的,只是都被拒之门外。

然后一位山上神仙云游山外的时候,相中了一个修道胚子,原本是个郡城最寻常的市井少女,她自己死活不乐意,一心想要与青梅竹马成亲,过安稳日子。她喜欢的年轻男人,刚好就在徐远霞的武馆学拳,暂时算是外门弟子。

只是让徐远霞哭笑不得的事情,是他走了一趟山中,用道理外加那把腰间佩刀,好不容易说服了那帮练气士,别用强的,得做那你情我愿的买卖,那些修道之人,境界不高,而且也算讲理,和和气气的,便答应下来。

不曾想徐远霞的武馆,很快给那少女的爹娘带了一大群亲戚,闹了个鸡飞狗跳,哀嚎不已,尤其是位老妪,哭得晕厥过去,差点没能喘过气。

后来少女自己也改了主意,不管是被爹娘亲戚说服了还是如何,总之就是答应去山上修行仙家术法了。

徐远霞便闹了个里外不是人。

只不过江湖路走多了,徐远霞倒也没觉得如何。

那对男女,分别之前,也就是那些相约柳梢头,山盟海誓什么的,估计双方都想通了之后,还会对未来充满憧憬。

一个学了拳,当江湖大侠,自己开门立派,一个在山上学了仙家术法,以后甚至可以相互帮衬。

只是还没过一年,她便来得少了。

再过了一年,她就干脆再也不来了,哪怕男子去找她,也上不了山,更见不着她。

以前滴酒不沾的年轻男人开始学会了喝闷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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