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三十一章 淡淡风溶溶月 (第5/5页)
徐远霞对此也只能是一声叹息。
那少女是修道胚子,还真不假,一次跟随师长师兄,竟然已经能够从郡城上空御风而过。
愿游名山去,学道飞丹砂。
那个时候,正值晚霞,年轻人抬头望去,一下子就满脸泪水。
徐远霞都没法劝什么。
这天夜里,徐远霞躺在屋脊上,坐着喝酒。
有些想念两个比他岁数小的江湖朋友。
又傻又聪明的张山峰。
永远思虑重重的陈平安。
不晓得下次三人再碰头,自己得喝掉多少壶酒才行。
如今世道可处处透着古怪,徐远霞只希望那两个朋友,过山过水,都能顺顺当当的。
大髯汉子歪着脑袋,揉了揉下巴,真要说起来,自己刮了胡子,三人当中,还是自己最英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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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简湖云楼城一处巷弄。
住在门对门的两个人,一大一小,年轻男人与一个常年挂鼻涕的孩子蹲在院子里边,烤苞米,掰成两截,年轻男人递给那孩子一半。
孩子急眼了,不去接,“姓顾的,凭啥我吃小的半截?!你年纪大,就不能让着我些?还想不想当我姐夫了?!”
顾璨笑道:“我这辈子就没吃过小的那半截苞米,从来都是大的那截。跟你熟归熟,但是不能破例。”
孩子瞥了眼顾璨,看样子不像开玩笑,见好就收吧,反正苞米都是顾璨的,自己没花一颗铜钱,孩子啃着苞米,含糊问道:“你这么有钱,还经常吃烤苞米?”
顾璨点头道:“吃啊,怎么不吃,饿极了,土都吃。”
孩子白眼道:“成天满嘴胡话,没姑娘会喜欢你的。”
孩子一直不知道,眼前这个还算人模狗样、勉强配得上自己姐姐的家伙,曾经是书简湖的顾大魔头,后来消停了一段时间后,很快就又成了一个不容小觑的书简湖地头蛇,甚至可以说,如今的顾璨,走得步步稳当,方方面面的人情往来,关系打点,都风生水起,只是一切都在幕后。
曾经的截江真君刘志茂,如今的上五境修士,真境宗供奉,在当年那场闭关之前的师徒问答之后,其实已经彻底将顾璨视为唯一嫡传,将那本关系大道根本的《截江真经》留给了顾璨。
师姐田湖君,如今更是将这位小师弟视为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原先负责驻守云楼城的大骊年轻将军关翳然,哪怕如今已经离开,但是新一任大骊武将,分明是那位关氏嫡玄孙的朋友,而且是上了酒桌敬酒、酒杯只会比关翳然更低的那种,顾璨知道这是朋友,又不是朋友,但其实都不重要。
石毫国新帝韩靖灵,石毫国庙堂上最年轻的礼部侍郎黄鹤,以及许多书简湖年纪不大的“老朋友”,都曾私底下陆陆续续来找过顾璨。
最关键的,是曾经来了个不速之客,找上了门。
顾璨一眼就看出了对方的身份,哪怕对方施展了障眼法。
顾璨也没有装傻,直接作揖行礼,敬称姜宗主。
姜尚真当时挺乐呵,不但进了门,还与顾璨喝了酒,无声无息隔绝出小天地,半点不把顾璨当外人,说了几句惊世骇俗的言语。
说他姜尚真如今太他娘的憋屈了,卧榻之侧,鼾声如雷啊。
还骂那玉圭宗的老宗主,骂他的选址太糊涂,换成其它任何鸟不拉屎的地儿都行啊,偏偏选了此处,不是存心让他姜尚真每天睡不着觉嘛。
顾璨只是听着,双手持杯,也不喝酒。
这个举动,意思很简单,就是他顾璨,身在书简湖,就只做姜宗主觉得应该是怎样、才算正确的那个顾璨。
至于顾璨自己当下如何,想如何,本心如何,未来所求,所有的一切,根本不重要。
所以姜尚真就只是来了一趟,喝了几杯酒,便走了。
顾璨在这些事情上,除了那位真境宗宗主的某些言语,从不对曾掖和马笃宜隐瞒什么,可曾掖和马笃宜起先还是都很担心,担心顾璨会重新变成之前的那个青峡岛顾璨,而不再是跟着陈先生走过千山万水的那个顾璨。
好在顾璨没有让他们担心更多,除了各种层出不穷、匪夷所思的应酬、酒局,顾璨依旧会每年拿出最少六个月,带着曾掖、马笃宜一起游历书简湖附近的山上山下。
在这个过程里边,除了山水形胜,也有过许多意外之外的冲突,其中就遇到一场惨剧人寰的惨事。
顾璨没有再像以往那般息事宁人,或是一笑置之,此次出手,以原本只是做个样子的腰间那把寻常剑,独自斩杀练气士十二人,皆是一击毙命,其中还有一位曾掖和马笃宜都十分忌惮的龙门境修士,只是在连剑修都不算的顾璨身前,都谈不上有什么还手之力。
那一次,就连曾掖和马笃宜都只觉得大快人心,那帮修道之人,死不足惜。
最后顾璨背对两人,一手持剑,不着急收剑入鞘,另外一手轻轻握拳,轻轻一敲握剑之手,抖去长剑之上的鲜血。
顾璨转过身之时,已经收剑在鞘,笑道:“走了。天地生养,天地收尸,不用去管。”
如今顾璨的家业不小,除了刘志茂争取回来的那座青峡岛,还有好些岛屿都记在他名下,所以顾璨其实已经很少来小巷宅子这边,但是每次出门游历归来,或是忙里偷闲,就都会来这边住一宿。
今儿苞米足够多,虽说次次都只能吃那小半截,孩子依然吃了个肚皮滚圆。
顾璨想着一件心事。
自己千绕万转,精心安插在正阳山和清风城许氏的那两枚棋子,连他自己不知道何时才能提起伏线。
既然急不来,那就慢慢来吧。
孩子打了个饱嗝,干脆坐在地上,看着一旁那个姓顾的家伙,问道:“除了我,谁还那么好说话,让你吃大截的苞米?”
顾璨瞥了眼他。
孩子突然有些怕。
顾璨笑了起来,指了指孩子的脸庞,“擦一擦鼻涕。”
孩子立即一吸鼻子,都不用拿袖子手背擦拭。
顾璨想了想,说道:“我与那个人,大概很难变成以前的那种关系了,不过没事,只要我不犯大错,一次都不犯,他就只能一直念着我。天底下多少的好朋友,说散就散了,都没什么闹翻脸,还不是渐行渐远。我跟他现在这样,不远不近的,我反而比较安心。”
顾璨望向那个缩头缩脑坐地上的孩子,笑道:“你觉得呢?小鼻涕虫?”
孩子不知为何,只是觉得现在的顾璨不认识了,所以再不敢像以前那样咋咋呼呼,小声说道:“你说是啥就是啥。我年纪小,啥都不懂,都听你的。”
顾璨笑了起来,“也聪明,不过比起我,还是要差些。”
这下子孩子不怕他了,白眼道:“我聪明?你去问一问先生夫子的戒尺!”
顾璨嗯了一声,感慨道:“真有道理。”
顾璨突然站起身,对那个孩子说道:“你去我屋子里边坐会儿,记得别乱翻东西。”
孩子不明就里,仍是乖乖去了顾璨所住的屋子,只是在窗台那边踮起脚尖,担心顾璨会有事情。
所以说还是个聪明孩子。
有种聪明,是天生的本性。
顾璨望向大门那边,笑道:“不肯进来也没关系,我出门见你便是。”
一个探头探脑的文弱书生,畏畏缩缩现身,自我介绍道:“我叫柳赤诚,白山国人氏,离着观湖书院很近的那个白山国,我原本是游学书简湖,到了云楼城,一个迷糊,莫名其妙就站这儿了。误会,都是误会,我绝非那蟊贼,是正儿八经的斯文人,有功名在身的那种!”
顾璨眯起眼,抱拳作揖:“既然无需晚辈出门,那就有请前辈出窍。”
那书生气势浑然一变,大步跨过门槛。
“柳赤诚”啧啧称奇道:“真是后生可畏啊。”
顾璨起身微笑道:“只要前辈不觉着‘此子不可留’,都行。”
那柳赤诚闻言大笑:“有趣有趣,妙极妙极。对了,我原本是来取回那部《截江真经》的,担心它遇人不淑,不曾想是天作之合。小娃儿,瞧你年纪不大,境界还挺高,叫什么名字?”
顾璨神色古怪,想起一事,“前辈这是又要收徒弟?”
柳赤诚神色微变,有些尴尬,叹了口气,“此时此景难为情啊。”
顾璨说道:“恳请前辈,接下来好好说话,有事情更要好好商量。”
说到这里,顾璨停顿片刻,死死盯住这个境界肯定极高的“书生”,却是没有半点敬畏神色了,“不然前辈会得意片刻就失意的。”
柳赤诚学那顾璨嗯了一声,“真有道理。”
然后柳赤诚笑道:“你不该留在这小池塘里边,应该去中土神洲白帝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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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骊王朝的国势,蒸蒸日上。
最近大骊旧中岳地界,下了一场连绵细雨,惹人厌烦。
大骊原先五岳,如今都已经降为山神,加上新北岳披云山,即将挑选出三座山头,作为北岳的辅佐储君之山,就更加让某些山神揪心不已。
以往整个宝瓶洲都没有这么个讲究,在浩然天下中土神洲,历史上曾经有过类似举措,但是效果并不显著,甚至可以说是遗祸深远。因为此举,耗钱费力,还不讨喜,容易节外生枝,横生事端。
道理很简单,这些藩属山脉,往往距离大岳极其遥远,并非是那种毗邻大岳的山头,旧有山神,本就是名义上的寄人篱下,矮了大岳山君一头,一旦成为储君之山,规矩约束就骤增无数,因为山君可以随心所欲,以极快速度驾临自家山头。按照儒家圣人制定的礼仪,朝廷原本只有礼部衙门,可以勘验、考评一地山神的功过得失。
虽说礼部尚书和侍郎都不敢怠慢此事,毕竟国之大事,在祀与戎。不过大大小小的具体事务,都是祠祭清吏司的郎中负责,真正需要常年打交道的,其实就是这位品秩不高、却手握实权的郎中大人。
不但如此,山君和大岳,可以从山神祠坐镇的大小山头,肆意攫取山水气运,当然大岳也可以反过来馈赠储君之山,只是就算山君大人说得言之凿凿,便当真能信吗?
有个青衣女子,手持油纸伞,走在山岭道路上。
此行是要去先讲道理,如果道理讲不通,那就吃点东西。
毕竟整个旧中岳地界,其实都算是龙泉剑宗的新地盘了。
她在北行途中,在路上顺手捡了个小姑娘,就这么带在了身边。
精魅出身的小姑娘笑嘻嘻问道:“秀秀姐姐,知道我们手中纸伞的别称吗?”
阮秀心不在焉道:“不知道啊。”
“撑花。是不是很形象,特别好听?”
“是的吧。”
“秀秀姐姐,你怎么一直这么提不起精神呢。”
“糕点吃完了,饿。”
“这就说得通了。秀秀姐姐,那么你有没有听说过吃杨梅不吐核,吃西瓜不吐籽,更能顶饿?”
阮秀笑了起来,拍了拍小姑娘的脑袋,“看把你机灵的。”
小姑娘抬起脚,看着满是泥泞的鞋子,郁闷道:“烦。”
阮秀点了点头,“是很烦。”
小姑娘挪远几步,然后干脆一脚一脚重重踩在泥泞中,问道:“秀秀姐姐,你有心上人吗?”
阮秀笑眯起眼,“有啊。”
小姑娘转过头,撑高了油纸伞,看着秀秀姐姐的侧脸,瞧了半天,轻声道:“秀秀姐姐你这么好,为什么他都不陪你一起出门呢?”
阮秀想了想,说道:“他一直在我心里啊。”
小姑娘手指抵住脸颊,做了鬼脸,“秀秀姐姐,你是女子唉,也不害羞。”
阮秀又开始敷衍这个问题很多的小姑娘,“这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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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隋京城。
那个年复一年、不是穿红衣裳就是红棉袄的女子,今天没待在山崖书院,而是去了京郊一处寻常的橘园。
只可惜还没到冬天,不然挂在树上的橘子,就像一个个穿红衣裳的小姑娘。
李宝瓶今天就只是临时起意,记起早先路过这么个地方,然后想着来看一眼,看过了便心满意足,她便原路返回。
半路上,遇到了两个让李宝瓶更开心的人。
一个背着小竹箱、手持行山杖的小黑炭。
以及被小黑炭取了个大白鹅绰号的家伙。
裴钱飞奔向李宝瓶。
李宝瓶揉了揉裴钱的脑袋,“个儿又高了些?悠着点,可别从矮冬瓜变成高竹竿儿啊。”
原本兴高采烈的裴钱立即忧心忡忡起来。
李宝瓶拧了拧裴钱的脸瓜子,笑道:“逗你玩呢,小脑袋瓜子咋个还是不灵光呢。”
裴钱有好多话想要跟宝瓶姐姐说。
李宝瓶示意裴钱别急,转头问道:“小师叔还好吗?”
崔东山笑着点头,“小师叔,先生,师父,会回来的。”
裴钱怒道:“将‘师父’放在‘先生’前边!”
李宝瓶看着追逐打闹的两个家伙,深呼吸一口气,双手使劲搓了搓脸颊,可惜小师叔没在。
不然入冬就会下雪,大家可以一起打雪仗。
长大了以后,就数自己与小师叔见面最少,当然是她与小师叔一伙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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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崖书院山顶的那棵大树上。
崔东山,李宝瓶,裴钱,一个一个爬了上去,无比娴熟。
一起并排坐在树枝上。
裴钱要坐中间,崔东山抢不过,李宝瓶让着她,裴钱便得逞了,开心坏了。
李宝瓶已经听裴钱讲了一路的山水见闻,说得可慢,光是乘坐牛角山渡船去往老龙城,才刚刚讲完。
崔东山双手抱住后脑勺,晃着双腿。
夜幕中的大隋京城,灯火辉煌。
大概整座浩然天下的繁华之地,多是如此。
溶溶月淡淡风。
富贵太平世道。
崔东山闭上眼睛,不愿再看这些。
实在是看过太多太多了。
只愿先生在某年草长莺飞的美好时节,早归家乡。